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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谁站在爱情的芒上 五B2

  腊月二十八,我和柳叶飞往太原,转乘长途汽车回到了吕梁山脚的岚县老家。哥哥刘元和嫂子在村口的大道边等候多时,一直将我们接到家里。爹娘欢喜得手舞足蹈,虽然一切都已准备停当,但还是围着我们忙个不停。

  这是柳叶第二次来我家,却是第一次在农村过年,所以看啥都新鲜。从三十儿到初四,我俩享尽了爹妈的宠爱,几乎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柳叶不喜欢串老刘家亲戚的门儿,却乐意跟我到我的童伴或同学家吃喝玩乐,借机刺探我的陈年旧事。好在我除了暗恋过一个高三学姐外,生活作风异常过硬,她老人家甚为满意。

  大年初四,我妈恨上我嫂子了,一整天都没跟她讲话。原来,初三那天嫂子携夫带子回了邻村的娘家,听说老高家上广东打工的二闺女也回来了,还带着个眼看三岁的小男孩儿。老高家二闺女长得白净俊俏,和嫂子私交也不错,所以两年前我回来结婚时,被嫂子找来给柳叶当伴娘。按我老家的风俗,有孕女子不能给人当伴娘,否则新娘会霉运缠身。老高家二闺女的孩子如今都快三岁了,说明她两年前给柳叶当伴娘时已然有孕在身。我哥回来说走了嘴,被老妈听见了,吊眉丧脸闹得很不开心。在老妈心里,二媳妇要比大媳妇金贵一百倍,一丁点儿不吉利的事儿都不能让她摊上。

  柳叶倒不以为然,一边开导我妈别讲迷信,一边张罗着去看老高家二闺女。我虽然不信这一套,但很反感老高家二闺女,就极力阻止柳叶去老高家。柳叶不听劝,到底坐着我哥的摩托车蹽了一趟。

  老妈心病难除,当晚从后山请了个仙儿来,说是要给柳叶驱邪。柳叶哭笑不得,虽然很不情愿,但念着婆婆的一片慈心,只好咬牙闭眼让仙儿处置了。那仙儿是个精瘦的中年妇人,围着柳叶一通装神弄鬼,完后揣着一百块钱颠儿了。柳叶吓得花容失色,又喝了仙儿酿制的什么神水,跑到院子里吐了半天。我在一旁竭力安慰,好不容易助她缓过神来。老妈前前后后地伺候着,一脸放心而满足的笑容。

  第二天早上我领柳叶到山上的土地庙转了转,回来时变了天,鹅毛大雪满世界扫荡,天上地下混沌一片。我拽着柳叶小跑撒欢儿,到我小时候总去玩耍的村头树林里冒雪嬉戏。我们嘻嘻哈哈地打雪仗,用脚在林间踩出一条条酷似车轮的痕印,还用树枝在雪地上写下对方的名字,后面再加上“我爱你”三个大字。

  我怕柳叶冻坏了,就拉她鸣金收兵。这时哥哥刘元老远跑过来,说有个叫沈雯的女人把电话打到了村部,让我在最快的时间内给她回电话。我怔了怔,弄不懂沈雯为什么着急找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和柳叶直接跑到村部给沈雯回电话,接通后我刚说了句过年好,沈雯就沮丧地说:好什么呀,迟丽家出事儿了。

  我大吃一惊,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以为迟丽寻了短见,或者小梦发生了意外,不禁惶急地问:怎么了?她娘儿俩怎么了?

  沈雯说:不是迟丽和孩子,是盛建军,他大年初三在看守所自杀了。

  我一听迟丽和小梦安然无恙便惊魂稍定,但仍被盛建军的死讯惊得目瞪口呆。柳叶听不见沈雯的声音,也以为迟丽娘儿俩有了不测,愣愣地看着我的脸。我告诉柳叶盛建军死了,然后继续听沈雯说下去。

  沈雯说:前天夜里盛建军用易拉罐的拉环划破了双腕的血管,凌晨被发现时血已经流得一滴没剩,目前有关方面已经做了紧急调查和善后工作,准备明天也就是初六将死者火化。

  我听罢头皮发麻心里发憷,脑海里浮现出盛建军的影像,倏然又诡异地消逝了。人生无常,喜喜悲悲,统统的莫过于此,当人们煞费苦心地经营着自己的美梦时,谁又能知晓命运在身后阴险地窃笑呢?

  我问迟丽现在怎么样,要是在电话旁边的话我想跟她说几句。沈雯说:我在自己家,下午才去看她呢,她怎么样还用问吗?想都能想出来,明天盛建军出殡,她肯定啥也干不了,你要能回来帮一下就好了,你那破手机打了一天一夜都不在服务区,真是急死人了。

  我不假思索地说:你多陪陪迟丽和小梦,我今天晚上就赶回去。

  沈雯说:我很忙,只能尽量照顾她们了,不过明天肯定不行,我从小就怕死人的。

  我说:你让迟丽别怕也别愁,明天的事儿有我呢。

  撂下电话,我扯着柳叶急忙回家,打点行囊准备动身。我本来要节假年假连着休,过完十五再回大连,虽然提前辞别会让爹妈伤心,可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柳叶又开始吃迟丽的醋,但由于事关重大,就没怎么为难我。老爹老妈见我们突然要走,失望和伤感难以言表,家里的年气儿顷刻无存。老妈含着泪,和嫂子一起帮我们收拾东西,还装了不少家乡特产。

  我给爹妈和哥嫂留了点钱,然后和柳叶离家启程。爹妈哥嫂和几个闻讯赶来的亲戚朋友将我们送到村口,我和妈妈长久拥抱,终于在风雪中洒泪而别。我一生中最痛恨和母亲分别,上大学后多少次回来又走,每次她老人家都热泪沾襟,所以我早有心愿,待功成名就一定将爹娘接到身边。

  一位高中同学开了辆破夏利,将我和柳叶送至镇上,我们先倒车到县城再倒车到太原,接着乘飞机经北京转机回到了大连,落地已是晚上十点。回到这座位于半岛之端的城市,灯火街道车流行人都使我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和舒坦。我是农民的儿子,但我已经离不开城市了。一起光屁股长大的那帮山里娃娃说我是叛徒,孟庆钧他们有时也笑骂我是农民,整得我曾一度无法给自己定位,现在想明白了,我喜欢农民,但更喜欢当叛徒。

  初五的城市之夜是冷清的,行人车辆屈指可数,街巷里偶尔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我和柳叶先回了趟她父母家,胡乱吃了几口饭后又马不停蹄赶到了迟丽家。

  迟丽家有三个生人,其中一个叫翁小玲的女子是迟丽的同学,另两个是连夜从山东赶来大连的老盛的姐姐和姐夫。小梦已经睡了,迟丽委顿在沙发上,面色苍白两眼无光,犹如一尊毫无生气的泥像。柳叶上前抱住迟丽,两人呜咽着哭成一团。我鼻子泛酸,强忍着没让泪水涌出眼眶。

  翁小玲告诉我,盛建军已被送到殡仪馆,下午迟丽他们去看了一次,给盛建军换上了一套新西装,火化时间定在明早九点。迟丽强打精神说,盛建军不见得是畏罪自杀,他是个很要强的男人,一定是接受不了这样的失败才走上死路的。

  这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可我还是情真意切地安慰了迟丽一番。我又安慰盛建军的姐姐姐夫,叫他们不要发愁,处理完弟弟的后事在大连多呆几天。他们早知道弟弟出了事儿,本来计划过完春节来大连探望,可就晚了这么几天,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盛建军爹娘早亡,避免了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叫柳叶去弄几个像样的菜,先挑点儿东西明早当供品,再让大家垫垫肚子。柳叶去厨房忙活了,盛建军的姐姐也跑过去帮忙。我见他们准备的烧纸太少,就到医大一院周边的“死人经济圈”里买了一大包烧纸和印刷精美的阴钱冥币,回来组织大伙打散叠好便于次日焚烧。这是一些浅薄的丧事常识,得自以前参加过的两个葬礼。一个是大学同班绰号为“青狐”的女生,为一段残破爱情疯癫两年,终于借安眠药香消玉殒,她的告别厅被郎燕她们布置得端庄素雅,记得厅门上镏着“万古流芳”四个金字。另一个是原来单位一位刚毕业的男生,下班后骑自行车回宿舍时遭遇车祸,他的父母从徐州赶来,一出大连火车站就昏死过去了,真是死人一了百了,活人哭断肝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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