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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广播站的两层小楼里上上下下地奔跑,焦急地寻找陈清风。楼里却空无一人,像唐山地震发生后小城里万室皆空的样子,黑洞洞的门窗后透出瘟疫般的死寂和苍凉。我们两个人的凉鞋啪嗒啪嗒地敲打在水泥楼板上,发出来的回声阴森而恐怖,仔细听上去,是一种叹息,沉重的、悠长的、呻吟一样的叹息。艾早找得不耐烦了,生气地跺一下脚,大声喊:"陈清风!你在哪儿?"

  院子里的一棵泡桐树忽然哗啦哗啦地响起来,恶作剧样地重复着艾早的话:"陈清风!你在哪儿?"我们抬头看,蓦然发现每一片树叶上都长出了一只眼睛,无数双眼睛在树间快乐地摇晃,眨动,闪闪烁烁。眼睛后面似乎还藏有戏谑的笑声,古怪得让我们头皮发麻。我和艾早争先恐后地跳起来,伸手去够那些眼睛。我们每蹦起来一次,身子就会长高一截,离那树上的眼睛更近一寸。艾早比我长得更快,她的指尖已经触到了叶片。我急得要哭出来。我对树上的眼睛喊:"留给我!"

  这时候喀嘣地一声响,地面莫名其妙地裂开一个坑,泡桐树整个儿陷了进去,速度飞快,逃遁一样。等我和艾早省悟过来,眼前已经踪迹全无,好像树木压根儿就没有存在过。于是我们两个人拼命地用手刨地。手指所触之处,泥土如面粉一样松软。眨眼工夫艾早刨出一块淡黄色的琥珀。那块琥珀大小如一只土豆,圆润,柔滑,婴儿皮肤般地腻手。我指着琥珀喊:"眼睛!"艾早哇地一声惊叫起来,抬头看我。

  我们都认出来,这是陈清风的眼睛。陈清风的眼睛藏在琥珀里,晶亮无尘,如一滴硕大的泪珠,凝视着我和艾早。

  我应该说一说陈清风的死。陈清风的死的确与我有关。

  一九八九年陈清风出国定居。两年后他女儿跟去读书,老婆也同时办了移民,在老家只留下一个农村户口的儿子。他们一家最后的定居地是加拿大多伦多。九四年我被学校派往美国布法罗大学进修,陈清风频繁往返于美国和加拿大的边境线上,争取一切机会陪伴我。第二年我回国,生下了我们的儿子艾飞。陈清风仅仅是在电脑里见过艾飞的照片。

  今年的年初,春节过后,我决定跟贾铭结婚。我打电话把消息告诉了陈清风。陈清风接完电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脸上泛出一层潮红。沉默了不到十秒钟,他对家里人说,他要出门,去邮局。但是他没有说去邮局干什么。

  加拿大的冬天照例寒冷,多伦多的二月大雪封路,滴水成冰。陈清风出门没有开车,一步一步走到邮局,办完事情,再走回家。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走路。在那样的天气里,人们一般不在室外行走。果然他滑倒在坡道上,一个跟头摔成脑溢血。他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片刻都没有苏醒。一星期后他溘然长逝。

  在那漫长的黑暗无边的七天时间里,陈清风的大脑细胞有没有活动?他想起我了吗?他又想起艾早了吗?他想起我们当年在县广播站里大声朗读的那些诗歌作品了吗?他记起我们在江边树林里埋下的松树香脂了吗?我无法知道。连守在医院里寸步不离的他的家人都无法知道。

  办完丧事,他老婆和他女儿在家中检点遗物,惊讶地发现家中居然没有一张存折。加拿大的华人都有攒钱的习惯,陈清风做过一段房地产经纪人的生意,虽然是小打小闹,但是九七年香港回归前后,多伦多房价如火箭飞升,他确确实实是赚了一笔钱的。钱呢?除了口袋里的一点零钞,寻遍家中不见存款。陈清风的钱蒸发了,在家人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临死前一直昏迷,没有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存款的去向成了一个谜。

  全家人细细分析,得出结论:陈清风死前把全部存款留给了我,他去邮局是给我寄一张巨额支票的。

  可是我收到的不是支票,是一块琥珀。一块挺昂贵的琥珀,但是远不值他家人想象中的钱数。

  这样才有了陈清风儿子深夜里的电话。他认定是我得到了遗产,我应该吐出来,还给他们家,最起码也要平分。

  可我确实没有钱。我也不可能接受陈清风的钱。

  我睡觉之前有一个习惯:要看几页小说。好看不好看倒在其次,需要的仅仅是阅读本身,是文字在眼前一个接一个掠过去的快感,是睡眠之前的姿态。贾铭对我的这个习惯非常无奈,他认为这是一种强迫症,应该治疗。他说,太奢侈了,临睡前必须看书,这太奢侈了,如果发生战争,成了难民,每日颠沛流离,从哪儿弄到台灯给你看书?从哪儿弄到软垫给你当靠枕?我说,那我就选择不逃难,最好是在亮灯读着书的时候,让一颗导弹炸死。

  我最近正在看的一本书是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这本书我已经看了无数遍开头,始终没有读完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没有办法,我不是做文学研究的人,普鲁斯特的文字再妙,于我也不过是一些絮叨的呓语。如果大师还活着,知道我把他的作品当作睡眠安慰剂,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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