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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1997年12月15日

  又是一个飘雪的日子,瑞雪对我大概是吉兆。踏雪回家的时候,我就有预感。

  我终于见到他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紧紧地拥抱我,也没有热烈地亲吻我,而是抚摸着我的头发,蜻蜓点水地在额头上吻了一下,开了灯,疲惫不堪地坐在沙发上,眯起眼,用拳头轻轻击打着脑袋。一副颓唐的样子。

  我为他调好热水,逼着他冲了个澡。重新穿上衣服的他,容光焕发,但眼睛里依然游荡着阴郁。

  男人不需要安慰,宁肯吮尽自己伤口的血,也比让柔弱的女人抚慰好受得多。这是萧雨浓的格言。我明白现在该做什么,就是保持沉默。

  他开口了,无精打采地问了我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我问他,仕途上是不是又遇上什么坎儿了。他沉吟着慨叹道,为官不易啊。这不像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话,他的话让我感到震惊,甚至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如果他没有遭受残酷的打击,决不会发出如此痛苦的呻吟。

  我没那么多出世入世的深奥见地,也并不希望他做个当代的陶渊明;我只是觉得他活得太累了。但这些话烂在肚里我也不会说出来,我太了解他了。

  既然不能心心相印,为什么还如此眷恋他。我说不清。直到记录下这歪歪扭扭的心迹时,依旧懵懂。大概是我的心智不全。

  1998年1月1日

  他打电话来,说是要和我共度元旦。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两年多来,这是唯一的一次把节日割舍给我,多么诱人的一块大蛋糕。我垂涎欲滴。

  他比我预计的来得要早,进门的时候,我还在厨房里忙碌。他看看橱桌上摆放的菜,说,足够了。动手解掉我身上的围裙。我以为他急不可待,身子顿时酥软了,迷离着目光,依偎在他的怀中。他敷衍地在我的脖子上亲了一口,说,我买了花生米、猪头肉、咸菜,还有一瓶白酒。来吧,在农村过大年,这就够排场了。我父亲说过,皇帝老子哇想吃甚呀,莫非他顿顿喝油不成。

  我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心存的疑虑却挥之不去,木纳地听从他的安排。他用两只水杯倒满白酒,和我碰了一下,顾自喝了一大口,动手撕下一块猪头肉,塞进嘴里,夸张地咀嚼着。此刻我的心也仿佛蠕动在他的牙齿之间。但我严守着沉默,愚蠢的女人才会在这种时刻不厌其烦地追根求源,不就是杯酒吗,他喝,我也喝。我也尽量不去琢磨他的心思,累且不说,也无聊。我静候着。满满一杯酒终于将他的舌头刨软了,他说,白思明走了,你就是白思明,你陪我喝,陪我说话,你还可以骂我。你随便说,说什么都可以。我爱听。你为什么笑,随你所愿了?如果我真是个白丁,还一文不名,你还会爱我吗?

  他的话利剑一样戳在我的心上,疼得浑身颤栗,我却没有勇气把酒泼在他的脸上,把桌子掀翻,跺着脚大喊,滚出去!理智告诉我,他的话不无道理。假如他是一个小公务员,他头上的光环肯定不复存在,他甚至不会走进我的视野。但我也决不是那种世俗的小女子,萧雨浓如此胆大妄为地刺激我,是绝望的歇斯底里。我蔑视他,却又不由自主地心疼他,怜悯他。

  他又灌进满满一杯酒,把杯子摔在地上,哈哈大笑,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我不知是麻木,还是镇静,居然无动于衷。但我清醒地认识到,他在试图与过去决裂。

  他终于安静下来。雨过天晴一般,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原谅我。然后起身把地面收拾干净,亲自掌勺,把我备好的菜炒出来,端在我的面前,给我换了红酒,重新坐下。他审视地看着我,像是在阅读我脸上显现出的文字。他说,你觉得我陌生吗?其实此刻的我在他的眼里是陌生的,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从我的躯体里走出来,轻飘飘地浮起,似烟似雾,没有定型。

  他说,你在想什么?我梦呓般地回答,什么也没想。他说,我伤害了你。我摇摇头。

  他又闷着喝酒,细细地酌,咂出很响的声音。一瓶酒下了一半,他说,放点轻音乐好吗。我放了一支舒伯特的小夜曲。他起身拥着我,把我的头贴在他的胸膛上,缓缓移动着脚步,却和音乐并不合拍,似乎只是想让我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我仰起头看着他,问,这是一次告别演出?他说,我非常爱你。我追问道,但是呢?他说,没有但是。

  我不想和他争辩,心里明白就行了,何必听他无聊的辩解。男人的沉默是金,女人的沉默起码是银。

  他担心我纠缠这个问题,拉我坐下,让我继续陪他喝酒,他说,除了白思明,你是我惟一能倾诉衷肠的人,让我喝个痛快吧。

  他睡着了。我把他移到床上,他全然无知。我守望着他,过了整整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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