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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就在这年的秋天,老奎接到了乡上的通知,要他到乡上去开会。那次的会开得很长,从早上开到中午,乡上管了一顿中午饭,吃过了又接着开。会议是乡上的一把手苏大相主持,会议的内容就是传达中央、省上的文件,要在农村全面实行土地联产责任承包制。几乎所有的大队支书都无法接受:我们搞了几十年的社会主义,走来走去,怎么又走到土地承包的老路上了?土地承包制,不就是我们批了几十年的三字一包四大自由吗?不就是资本主义道路吗?这不是要我们走回头路吗?我们这几十年的社会主义道路不是白搞了吗?,现在又要走回头路,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扭不过这根筋。大家越讨论,越激动,思想与文件精神根本达不到一致。苏大相只好总结说,这是上头的政策,你想得通也得想通,想不通也得想得通,脑筋转过来也得转,转不过来也得转。但是,有一条,是硬的,土地还是要承包,必须要承包,赶年底就要承包下去,到明年春上,开始各种各的。

  散了会,支书们还不肯离去,还在纷纷议论着,土地承包就分田单干,分田单干就是复辟倒退。过去,我们口口声声说,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现在看来,那都是屁话。到了真的倒退时,谁能顶住?谁都没有那样的本事。这一承包,我们这些村支书干球啥去?没啥干的了。老奎没有参与议论,他知道,上头一旦定下了,你议论也是白议论,还是得按上头说的走。老奎只是感到心里痛,这种痛,是彻骨的,是灵魂深处的,是朴素的阶级情感受到极大伤害的痛。会议要求让他们回去做好群众的工作,这工作咋做?自己都想不通,怎么能做好群众的工作?只能是照猫画虎了,苏书记怎么做我们的工作,我就怎么做群众的工作,想得通也得想通,想不通也得想通,上面怎么要求,下头就怎么做。

  老奎就这么思谋着,不知不觉地到了红沙窝。秋风萧瑟,落叶飘零,田野里一片光秃秃的,几只乌鸦在树干上哇哇地叫着。远远地,望见了矗立在马踏泉边的石碑。马踏泉,虽是一个很普通的泉,泉水还没有一股子尿水子的劲大,但是,传说中,这泉水很有来头,说是相当年,杨满堂率兵前来救驾西征受困的杨文广,经过一场场的厮杀,来到此处,人困马乏,焦渴难当,屡有人马昏厥。杨满堂见状,大惊失色,看大漠戈壁,苍茫无助,遂仰天长啸:“天绝我也!”

  猛抽坐骑一鞭,战马受惊,人立而嘶,然后猛然一跃,一股清泉随蹄而去,直冲碧霄,宛若玉柱。少顷,水势渐收,状若碗口大小,汩汩流泻,人马终于得救。从此,这眼泉便得名为马踏泉。后来,一个守关的士卒和一个避难的女子成了亲,就守着这眼泉,搭了一间草房房,开了一片荒地,两个人就开始生活了。渐渐地,这里才有了人烟。再后来,从山西大柳树庄迁来一批移民,他们沿着石羊河流域,顺流而下,走在前面的,就在上游的凉州市落下了脚;走在后面的,落不下脚了,就顺着下游,一直走呀走,来到了这沙窝窝里,觉得不错,就留了下来。等这里渐渐有了生机,有了村落后,就成了皇帝老爷发配犯人的地方了,看谁犯了事,杀头又够不上,就把他拖家带口儿发配到这里来改造。据说发到红沙窝村来的,都是些江浙一带来的大官,一来,就是一大家子,几十号人。至今,这一带的方言中,还保留了古汉语的成分,个别发音,还与江浙一带相似。此刻,当这些传说从老奎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之后,他就越发地感到了命运的不可捉摸。过去,泉水有碗口来粗,现在小得就跟娃娃的尿水差不多了,再过几年,几十年,还不知有没有这眼泉了,还不知有没有马踏泉这个优美的传说了。土地承包制的贯彻实施,一下子击碎了他的梦,他精神支柱一下垮了,那个轰轰烈烈大干快干社会主义的时代转瞬就要从他的眼前消失,代之而起的就是他们反对了几十年的分田单干。世道变了,真的要变了。

  来到马踏泉的近处,他才看清,那里还有一个人,正倒蹶着个尻子,在马踏泉边洗脸。看那背影,有点熟,待那人一转身时,才看清,是杨二宝!杨二宝!那人的确是杨二宝。杨二宝被提前两年释放了。提前释放不是因为他表现好,而是党的政策放宽了。党对“文革”

  中造成的冤假错案一律平反昭雪,该补偿的早就做了补偿,该恢复工作的也早就恢复了工作。这一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劳改队,杨二宝也曾想搭上冤假错案这趟车,一是申请一些补偿,二是要求提前释放。材料报上去之后,组织经过严格审查,认为他的情况不属于冤假错案,不能给予补偿,但因量刑过重,只批准提前两年释放。尽管如此,杨二宝还是感到满心喜欢,他终于见到光明了,终于可以回家了。当他背起行李卷儿,走出劳改农场的大门,那泪,就由不得地涌出了眼眶。十年的屈辱,十年的辛酸,总算结束了,但是,留在心底的创伤,却烙在了他的灵魂里,让他一触摸到,就感到锥心刺骨般的疼。戈壁滩上的风生硬地向他吹来,他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多少次,在梦里,他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家,回到了老婆孩子身边,但是,当他真的梦想成真时,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害怕,他怕见红沙窝村的任何一个人,更怕见到自己的老婆孩子。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他觉得真的没脸再见他们了。如果可能,他真想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闯荡,等哪天混出个人样了,再来见他们。然而,千般恐惧,万般害怕,还是抵不住思念亲人的心切,在犹豫不决中,还是踏上了回家的路。

  走了两天一夜,他终于来到了红沙窝村,看着矗立在马踏泉边的石碑,看着石碑旁汩汩流淌的泉水,看着泉水下静静地汪在那里的一潭清水,他俯下了身子,照照自己,那清水中便呈现出了一个人,一个胡子拉碴的人,那人,明显的老了,一道道的皱纹,像是刻在脸上。他掬起一捧水,扬在了脸上,那泪,就禁不住再次涌出眼眶。八十斤粮种啊,劳改了十年,现在回来了,却羞愧得无脸见人。田大脚,我的老婆,不知是改嫁了,还在守候着我?他走时,田大脚还挺着一个大肚子,那肚中的娃,不知是男还是女?十年呀,这十年,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秀旦,天旺,你们也大了,不知还认得不认得我这个爹?不知还恨不恨我?不敢想了,真的不敢想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到了再说,她要是改嫁了,这是我的命,我认了,我绝不埋怨她一句。如果没有改嫁,还在等候着我,这是我的运。下半辈子,我就是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她。

  他缓缓地站起身,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便转过身来,才看到,是老奎,原来是老奎!四目相撞,两人同时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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