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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冬天虽然冻,但冬天也有冬天的妙处,夏天虽然热,但夏天也有夏天的难肠。暑假一开放,就到了夏收夏打时节,天麻麻亮,钟声一响,就得起来去上工,去到麦地里抱麦子。大人将麦子割下后,都铺在地上,还得有人捆,这就成了半大娃们的事。队里就分了组,在调工会上排好了名,一个大人带两个娃,娃抱麦子大人捆。这种分工很细,你想偷懒也偷不成。中饭一吃,打场的钟声又响了,饭碗一放,就赶紧去套牲口打场。夏天最难的事就是到麦场上牵磙子,这是一个不出大力,却能把人累得趴下的活儿。干这活儿的都是半大学生娃。牵磙子,也叫打场,就是将麦子摊在场上,套上牲口,拉着石头做的轱辘,在麦场上一圈儿一圈儿地碾,将麦秆碾成麦草,再把麦穗碾开,就已到了后晌,将麦草抱了,再碾,一直碾得粮食与麦衣皮毛相脱,就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了。锁阳,天旺,开德,像这样的半大学生娃共有十多个,一个不落,都给他定好了牲口,定好了磙子,中饭一吃,听到钟声一响,一个个就顶着烈日来了。磙子一进场,碾到厚厚的麦铺上,热浪裹着麦子的细尘,就像烟雾一样,氲氤开来,又呛又烫,人就像到了蒸笼里,闷得难受。四周麦垛摞得很高,像城市里的高楼,仿佛都把阳光聚到了场上,那麦秆被毒日晒得噼啪噼啪地乱响,驴和牛热得嘴里拖着长长的黏水,从嘴笼里涎了下来。人也热,太阳晒到身上,就像蚊子咬着一样难受,汗水流到眼窝里,辣得睁不大,就都眯了眼。开德和天旺都有草帽,戴着还能遮遮阳,锁阳却没有戴。锁阳也想戴,可家里没有。八角棱形的磙子“嗵嗵嗵、嗵嗵嗵”

  地响着,人就随了牲口一圈一圈地转着,转得久了,转得累了,就来了瞌睡,发困。于是,就有人闭了眼睛,一边打着瞌睡,一边转,有时被绊倒了,大家哈哈一笑,就把他笑醒了。拾掇场的大人就骂,好好牵,不能打瞌睡。头茬碾过,大家都把鞋脱了,光了脚,舒坦。这样走上一天,晒上一天,起了场,收了工,就到太阳落山了,累得一步都不想动了。吃过晚饭,躺下一闭眼,就睡着了。第二天天不亮,哨子一响,又得起来去干。一个夏天下来,身上都要脱几层皮,然后就变成黑亮黑亮的,像漆了一层桐油,一笑,牙齿就显得分外的白,白得耀眼。大人们看到自己的娃苦成了这样,也不怜惜,觉得很正常,庄稼人就应该这样,不苦就不是庄稼人。他们小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这么过,将来怎么能成为庄稼人?所以,这群庄稼人的后代,也得像他们的上一代一样,从不懂事就开始接受强迫性的劳动教育,直到成了一名真正的农民。

  最好过的日子还算是秋天。秋天不冷也不热,不受苦也饿不着。秋天洒脱,秋天是大人和娃娃们理想的季节。到了秋天,下午一放学,谁也闲不着,女娃们就提着个筐筐去铲草,铲草喂猪羊,男娃们就跟上驴群去放驴,放驴是为了拾粪。红沙窝不仅缺吃的,也缺烧的,牲口粪便就成了极好的燃料。牲口粪便中,最好烧的还属骆驼粪。骆驼粪在当地不叫骆驼粪,叫羔蛋儿。别看骆驼大,吃得多,屙下的粪却很精致,一个蛋儿一个蛋儿,有核桃那么大,呈黑黄色,表面上像上了一层桐油,很光亮。有人就把晒干了的骆驼粪拿到集市上去卖,正讨价还价间,两个逛集市的上海支边青年看到了,就过来拿了一个问,老乡,好次不好次?要是好次,贵一点也没关系。老乡听不懂上海话,又让他们说了一遍,才听懂。上海人把“吃”叫“次”。搞清楚了意思,几个老乡就哈哈大笑着说,这不是吃的,是骆驼羔蛋儿,是烧的。驴粪虽然没有骆驼粪和牛粪好烧,但要比麦草好烧多了,晾干蓄存下后,还要靠它来过冬。村里的骆驼都进了大沙漠,只有驴、牛、马。秋天正是驴抓膘的时候,每天都要赶到河滩上去放。放驴的是新疆三爷,驴一出饲养院,拾粪的半大娃们就跟了来,尤其到了放学后,学生娃一来,拾驴粪的人还比驴多。拾粪也得讲规矩,不能乱来,也不能惊动了驴吃草,新疆三爷坐在哪里,拾粪的娃娃们就得过来坐在他的旁边,如果谁不听话,新疆三爷就骂,不想拾粪了给我滚!大家都想粪,所以就得听新疆三爷的。坐到离驴不远的地方,盯着哪头驴要屙粪,先要喊一声,谁要喊到前头,那泡粪就归谁。所以,谁的眼睛都在盯着驴屁眼看,不敢怠慢,怠慢了就让别人抢先了。这样一来,就热闹了,那略带童音的嗓门常常亮响在草滩上:“黑叫驴一泡儿!”

  话音刚完,另一个又叫了起来:“灰草驴一泡儿!”

  有时,同时有两三个人一起叫:“老肉骟一泡!”

  老肉骟果真屙了一泡,三个人就一哄而上,你抢我夺,甚至粪没有抢到手,竟你推我搡的打了起来。一打起来,新疆三爷就呵住了,不让他们打,他们就不敢再打了。驴有时也会捉弄人,也会来虚的,尾巴一竖,眼看就要屙粪,眼尖地就喊了起来:“秃耳朵一泡!”

  喊完,提着筐筐儿正去拾粪,结果秃耳朵放了一个响屁,就收起尾巴,什么都没屙。大家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新疆三爷也笑了起来,新疆三爷一笑,嘴就成了一个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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