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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塔米娜与丈夫逃离自己国家时,为了躲避审查,没有带上她的个人记事本,记事本里记录着他们从前的生活。丈夫病故后,她一直想取回那个寄存在婆婆家的记事本,可是当弟弟替她取回时,她发现那个被封存完好的包裹早已被打开。她的记事本,她与丈夫的通信,已经被许多陌生的目光窥视过,不仅她婆婆,更多的陌生人,弟弟或者父亲或者不认识的人。

  “……塔米娜意识到,只要有一个陌生的目光就会毁灭掉她私人记事本的所有价值,而歌德则确信,只要有一个人的目光不在他的作品上停留,那就是对他歌德的存在的质疑。塔米娜与歌德不同,是人与作家的不同。

  写书的人是一切(对自己、对所有其他人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世界)或者什么都不是。可是,因为永远也不可能假定一个人是一切,那我们所有书写的人,我们就什么都不是。我们默默无闻,浑身酸气,喜怒无常,又巴不得别人死掉。在这一点上,我们都是平等的:巴纳卡、皮皮、我和歌德。

  写作癖在政客、出租车司机、产妇、情妇、杀人犯、小偷、妓女、警察局长、医生以及病人中的不可避免的泛滥,在我看来,无非表明着每个人毫无例外地具有作家的潜质,乃至整个人类都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到大街上,大声叫喊:我们都是作家!

  这是因为,每个人都无法忍受自己迟早会消亡,消亡以一个冷漠的世界里,默默无闻,无声无息。因此,只要还来得及,他就要把自己变成由语词组成的他自己的世界。

  如果有一天(这一天为时不远了)所有人一觉醒来都成了作家的话,那么普遍失聪、普遍不理解的时代就降临了。” (——《笑忘录》第四部“失落的信”第十八小节部分)。

  塔米娜的书写是一种单纯的记录,正因为她不是作家,所以从未设想过会有除了她与丈夫之外的第三者目光,它的价值在于她真实的生活不可窥视,只属于记录者也即被记录者。作家在动笔之前,想到的就是给人阅读,他的书写伴随着被人注视的快感,而他从不会把一个真实的自己赤裸裸呈现给读者。这种游戏有点像捉迷藏,作家自己创造一个世界,他个人的独特世界,像上帝一样藏匿其中,无处不在又无影无踪。

  作家寻求的不是被理解,而是理解自已(人)和所处的外在世界,而书写者(类似于塔米娜的个人生活记录者除外)恰恰相反,不愿忍受消亡、漠视(或者孤独),为了被更多目光关注和理解而书写,他们把自己的生活和情绪(有时候干脆一丝不挂)摆在陌生人面前,这样他们似乎听到了自己并不孤独的声音,他们感到满足,可惜这种满足往往很短暂,像海市蜃楼,声音消失后虚无飘缈的满足感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孤独,所以他们更大声地呼喊,更沉迷于书写,陷入一种怪异的循环往复之中。习惯了这种表演或排泄式的书写后,他们甚至抽不出时间阅读和思考,被米兰·昆德拉称之为具有写作癖的人无一例外都是书写者。

  世界充满了奇怪的巧合,回梅城之前,我随手把它放进旅行包,在火车上看完书的第四部“失落的信”,第61页。然后,我进入梅城,在梅城得到从前的文字记录,也意外成为类似于塔米娜那样的记录者。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它们不可能存在,就像我随意手写下随手丢弃的纸片。年少的我,总认为收藏信件和笔记多么可笑。

  那只镶金边的盒子,我没有留下。临走之前,我把那些信件和日记一页页撕毁,然后烧掉了,就像几年前我在院子里烧掉那些东西一样,包括那张我从前的黑白照片。我在屋后祖父坟旁的一棵栗树下,挖了个很深的坑,把盒子连那些灰一起埋进去,用土压紧,重新盖上杂草,从外表看,与周围落满枯枝败叶的土地没什么不同。

  阅读中收到几条信息,二条来自上海,一条来自联通客户服务中心,还有一条来自林丰,我一条也没有打开看,选择全部同时删除。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田野里看着夜幕降临,时光流逝,后来都没有回家,一起度过整个晚上,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苏铭,似乎都有意避开他。我与林丰的关系,如同我与在上海交往过的任何一个男人。

  我躺在床上,感觉着自己的身体被另一具肉体重压时,心神恍惚,一时辩不清与我同睡的人是谁,似乎肉体变成一具沉重的石头,所以我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房子里面那么黑,什么也看不到,苏铭在夜色中对我微笑,然后,空气里传来扭曲而痛苦的喘息声。

  整个世界,忽然之间塞满每一个角落,精神与肉体同时消失,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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