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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五年前,我与苏铭在秋意萧索的氛围里分手,随着岁月流逝,那一个午后与黄昏之间,没有被时间冲淡,反而越来越浓烈。火苗一般燃烧过的丝茅草在原野上铺开,大片大片黄褐色往一个方向倾倒,涂满了风萧萧的末秋。记忆里风吹过草地,脆而薄锦帛一般的剑状叶片发出破碎的低吟声,一年比一年更加清晰。一棵野生的核桃树下,挂着布满干疤扭曲的藤蔓,枯叶间垂下两朵摇晃不止的紫色豆花,或许是一只贪吃的鸟带来了豆苗的种子,羸生的花朵不能够生出果实,小小的花瓣蔫败萎糜了,却仍不愿意松手,舍弃它蛇行缠绵的情人。

  这个同时拥有火焰的热躁与万物凋零的寒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五年间,我也曾多次试图遗忘这块看似华丽的暗伤,摆脱其中燃烧着忧愁的灰烬,往往却是,在黑暗里闭上眼睛醒着,翻个身,叹息一声,夜漫漫地睡去。苏铭曾于不同的夜晚,穿梭过我的梦境,我想有他入梦时,他偏不来,待我心静若无时,他又来了,不给人一点点预感。他似乎永远只想给我相同的梦,一场别离的梦。

  梦境里,柳絮一样的雪花,在白茫茫的荒原里,一团团吹落下来,我和苏铭两脚错开成外八字形,在雪地上踩出一排汽车轮胎一样的脚印(童年时的游戏)。一辆样式古怪的火车拖着滚滚的浓烟从雪地里钻出来,苏铭突然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铁轨上,黑色的车轮迎面而来,轧过我的身体。我闭上眼睛,感觉不到疼痛,似乎躺在车轮下的那个人不是我,是一个面目不清的人,又似乎是苏铭,没有血,白色的雪地上有一具黑色的尸体。我不见了,轻飘飘的,只剩下无处不在的意识。这样重复的梦境里,苏铭的面孔有时异常清晰,有时模糊难辨,似乎却是另一个男人。我总是孤身一人,看着火车头巨大的阴影迎面冲过来。

  那个离别的下午,确实下了雪,不是雪花,而是像粗盐一样的雪粒,碰到皮肤便化成了水珠。苏铭抬起他的衣袖,等着给我看雪珠滴落时,我一点都感觉不到下起了雪,天空仍然是铅灰色,远山云雾蒙蒙。那天晚上,我在开往上海的火车上,查看过记事本上的日历,虽然已经过了立冬,但还远未到南方的下雪天。

  梅城老铁路,是我与苏铭最后一次共同停留过的地方。梅城往北有低矮的山群,沿着一条蜿蜒而上的公路回旋,走出十几里路,就是那段早已废弃的铁轨。我曾经骑自行车去过那里,不仅我,我是集体中微不足道的一员,还有我那些青春荡漾的同龄人们(集体这种东西,已经变成古老的遗迹,在我不再具备学生身份时,这个怪物一般的词汇就永远被生活踢除出局,如今只能从以前的班级照片中侥幸窥见一点残留的影像。我没有留下任何值得回忆的照片,记不清是哪一年,在梅城一位高中同学家里,我曾经心情复杂地翻阅过两张58班全班同学合影,其中一张,我蹲在前排右起第三位,没有笑容,一副受到惊吓大病未愈的神态。另一张照片上,我没有找到当年的自己)。

  从数学老师家回校途中,再次经过老铁道时,太阳正有意沉向群山背后,橘色的光铺满山林和草地,铺满山坡上热烈盛开着的金盏菊和蓝色野花。我们停下来,在草地上肆意打闹,女生们摘下大把大把的野花,站在火车轨道上,相拥着合影留念,不知是谁,竟然随身带上了相机。

  我还记得男同学的自行车后座上坐着他心仪的女生,林丰载着罗兰,有两位男生不知为何差点打起来,后来被人劝开。

  恋人们躲开人群,找一处不为人注意的僻静地方,说些稚气的情话,满脸绯红地发出粘腻的笑声。那时的我,鄙视着那些幼稚庸俗的爱情,甚至曾经为他们感到羞耻。

  在那场身处其中时含义莫名,后来却日显丰盛的集体记忆里,我始终无法找到苏铭。我与他相识前,他似乎有过一段非常漫长的沉默期,默默无闻,无声无形,令人竟不察觉班上还有他这个人。

  1999年回梅城之前,我已经决定留在上海。那时我和苏铭有多年没见面,也很少联络,断断续续通过其他同学留意着他的消息。有好几个外地工作的同学说起过,回梅城时,苏铭曾为他们接风洗尘。他们说起他的时候,既羡慕又不屑,每一个字在我耳里听起来,都像是难受的呻吟。

  我在临走之前打了苏铭的电话,电话机旁边的方格瓷砖地板上,呆着我已经收拾好的简单行李箱。他很惊讶于我竟然在回到梅城的十多天里,没有给他打一个电话,也没有向任何一个同学告知我已回去的消息,但他似乎不能找到足够的时间和理由来责备我。

  很快,院子外传来按喇叭的声音。我看到银杉树下,骑在他深红色的摩托车上,安静地看着我的苏铭。他剪着小平头,穿牛仔裤和类似于工作服的深蓝色劳动布外套,书卷气从身上消失。跨上车后座时,我发现他卷起的袖口上沾着斑斑点点的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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