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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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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房子里,飘浮着油烟气,简单的组合家具和盖着印花布面的单人木沙发,红漆驳落的地板,提醒我,我所站立的位置,正是我想找到的地方。现在,它更加破旧了,黯淡了,悲哀若有若无,让人心生寒意。 她已经站在我面前,手中攥着一条青布围裙。她说,我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我们家没人买保险,很显然,她把我当成了保险公司的推销员。她的手指刺眼地白,因为用力,鼓出的经脉顺着手背向关节爬升。我笑了笑说,您是苏铭的母亲?她没有回答。我偷偷地打量他们,他们也暗地里打量我。我注意到靠墙边五屉柜上不显眼的位置,摆着一张老照片,美丽的母亲在显眼的位置里微笑,注视着她若干年后的生活。十来岁的少年和略小点的女孩,一左一右紧靠着她,少年是苏铭,眉眼间的气质没有改变,女孩侧着脸,头微仰,冷冷地看着镜头,一副挑衅的倔强神情。画面的右边,也就是苏铭的左边,站着第四个人,那个男人努力张大嘴,笑容由于光线不足恰恰暴露出性格的软弱,他尽量靠边站着,有意无意间让身边的三个人形成一个整体。这个男人变成眼前头发稀疏的小老头,坐在苏阿姨身边。这个气质不俗的女人,脸色苍白,眼角和嘴角的皱纹明显,然而有她身边的男人陪衬,仍然显得年轻。 由于是黑白照片,光线又不太好,照片给人的错觉,仿佛那里面的人都消失在一个遥远的年代里,又仿佛他们要从那遥远的年代里走出来。我猜想小女孩一定是苏铭的妹妹,我的目光接触到她时,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感觉有些异样,特别是那眼神,似乎竟是诡异,她身上似乎有种与其他人不同的神秘,却又说不出来。 苏铭的家人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心里慌乱起来,迅速又看了一眼柜上的相架,苏铭年少得让人感到无法驱逐的疏离。我不得不提起苏铭,自我介绍说,我是苏铭的同学,刚从外地回来……提到苏铭的名字时,我扭头看了看旁边紧闭着的一扇房门,像是怕惊醒了沉睡中的某个人。苏铭站在母亲身后,居高临下,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的脸那样陌生地年轻着,神色忧郁,却生机勃勃,含着嘲笑。 来之前,设想与他们之间的对话时,我多次用到“曾经”两个字,这两个字强调已经逝去的时间,现在,我突然意识到,曾经与现在之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这个黑洞吞噬了一切语言和声音。我与某人之间的所有联系只能以曾经这种时态来进行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完全失去了他,我所想弥补而做出的一切行为都显得那样荒诞可笑。 我甚至开始后悔来到这里。 我几乎听见了围裙被那只苍白的手攥紧之后发出的碎裂声。 他们沉默地盯住黑暗中的某处,似乎艰难地试图将那黑暗塞进别处而又不得而终。光明处的阴影似乎将我眼前的一切吞没进去,只留下空洞和冰冷的墙壁,一个空房子,一个被置于荒野的游荡者——我这个陌生人。 我无助地望着苏铭的脸,他嘴角的嘲笑加深了。我的脊背发凉,在冰一样的沉默里禁不住轻微地哆嗦起来。 苏铭已经不在了,没有人跟你说起吗?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我说,苏姨,对不起,我只是想来看看,您可以叫我梅红。 梅——红——母亲用她深陷的大眼窝盯住我,也许儿子的大部分朋友她都是知道的。——你过来,她的语气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冷淡,或许还带着点慈爱,这慈爱让我心生感激。 她推开那扇紧闭的房门,房间里有一张床,一个书架,一张写字桌,一张有靠背的木椅。没有多余的东西,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搭着几件衣服。书桌上凌乱地放着几本书和一些资料。她说,这是沛沛住过的房间,他的东西都烧掉了,就留了几本书。 书架不大,里面的书摆放得有点拥挤。几本大部头的历史小说、人物传记,几本普及类的文学名著,更多的是各类高中课本和课外辅导资料,剩下的是与设计有关的专业书籍和画册。在那些书中间,我发现了台湾作家李敖的《独白下的传统》,它被塞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我扫了一眼书桌上的书,是几本应届生的高考复习资料。有一扇窗户是打开的,湿热的风吹进来,房间里有点躁热。我猜想这房间里一直是住着人的,应该是一个正准备参加高考的学生。在学校里,学生借住在老师家里是常有的事情。本属于苏铭的空间正在一点点消失,被取代被抹去。当一个人消失,与现实世界联系的脐带被彻底剪断,首先失去的是空间的位置,其次便是时间。苏铭即使偶尔从别人的回忆里活过来,也是昙花一现式的。时间的力量过于强大,可以消磨掉一切记忆,包括父母亲人的。最后,他变成一个代表人名的符号。没有人再能想起关于他的一切。 关于这一点,是我后来见到梅城老同学时想到的。此前,我一直无法真正感觉到苏铭已经死去,我仍然觉得只是与他的一次错过而已。他行走在遥远的我所不知的异乡,就像一件我钟爱的小首饰,在杂乱无章和颠沛的生活里不断消失一段时间,某天从某个角落里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们总会重逢。纵使有一天,它再也不见,我已习惯于这种失而复得的平淡,习惯于若有若无的期待与怀念,坚信它仍存在于我看不见的某个地方,生活在继续。苏铭的死没有让我感受到切肤之痛,也许辗转不安的生活让我早已经丧失掉感受痛苦的能力,既使偶尔伴随着情欲的思念也不能让我流下眼泪。原来,自从我们从彼此生活中消失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我,只能像怀念逝者一样永生怀念活着的苏铭,这种怀念一如既往,并不因为他的死而有所改变。我与苏铭之间,也仅剩下这一点怀念而已。 也正是在苏铭的墓前,我明白了为何会提出看看他的房间。那是我希望寻找到一些往昔熟悉的痕迹,用这将我们紧密相联的痕迹,对那个巨大的黑洞做一点弥补。或许生命的痕迹遭到抹灭时总会漏掉点什么,而那被遗漏的恰好可以使我摆脱梦境一般的现实生活。 后来我拿走了那本《独白下的传统》以留做纪念。我对自己说,沛沛会同意的,他一定不会拒绝他最好的朋友。 人们叫我方方,梅小姐,或者黄小姐,除了苏铭,很少人知道我曾经叫梅红,就如只有我知道沛沛其实是苏铭的小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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