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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暗暗松了口气,说下午单位在乌镇有个活动,不知今晚能不能回上海。我没有说谎,的确十分钟之后有车来接我,不过并不是去乌镇,而是一个私人约会。我杂志社的同事们,下午去乌镇,我没有参加。

  他说,没关系的,有时间再联系。我想象着他尽力让语气显得无所谓,却不能真正地无所谓。这一点,我们有相似之处,很难对着一只空虚的话筒恰如其分地表达想要表达的情感,尤其是表达柔情。我曾经在电话里试图对一个爱过的男人表达思念,听到的却是自己生硬干涩的声音,而且那样地不自然。这让我不得不佩服一位从事过播音行业的同事,她在电话里对任何人,都可以一副发嗲到起鸡皮疙瘩的腔调,哪怕是她暗自仇恨的人。

  声音是一种表达障碍,它追逐着的或许总是假象,像四分五裂状的龟壳,把柔软而肮脏的肉体藏得紧紧的。古人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说明听觉的误差要比视觉的误差大N多倍,隐蔽了面部表情的交谈(古人强调说话时必须正视对方的脸),让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变得廉价,轻如鸿毛。

  这个城市里,每天将有多少人拨错电话号码,还有多少推销商品的人不断地给陌生人留下电话,他们,我的同事,同属于声音的幽灵。

  我虽然明白声音具有蛊惑性,但也往往凭借一种声音对人产生喜恶,比如即将到来的这场约会中的男人,有一副打动人的浑厚嗓音,如果仅仅通过嗓音来判断一个人的外形,我能想到的是一个深沉而又温柔的男人,身材不一定高大,但目光深邃而富有涵养。多年来,虽然我已忘记徐一鸣的脸,却怎么也甩不掉他的声音,像在那段特定记忆里生下了根。相比之下,徐一鸣的嗓音已经显出河枯水干的凄凉迹象,而这个即将到来未曾谋面的男人,却正是一眼水波涌动的泉。

  我最后对徐一鸣说,你明天有时间,打我电话。等他挂机后,我怅怅地挂掉电话。明天徐一鸣绝对不会再打电话给我,其实我最后的那句话已经让他知道,我不想与他见面。

  我坐在衣服凌乱的床上,忽然想起,离开梅城之后,与梅城的联系,仅止于梅家的人,梅家之外的人,几乎从未电话联系过,哪怕是年节里的短信问候,也从未出现,似乎双方达成一种惊人的默契,通讯薄上那些属于梅城的号码,从来都悄无声息地沉寂着,无来无往。号码后面的老面孔,还有来到上海的徐一鸣,告诉我这样一个放任自由的事实:梅城的亲情,梅城的友谊,梅城在我情感上留下的千丝万缕,固执地在那个遥远的小镇上端坐着,沉了海生了根,在小镇上生生灭灭,只有在梅城,才鲜活生动,才血肉丰满,离开了梅城的草木瓦砾,将灰飞烟灭,虚假可笑,不是由于人性虚伪,而是被时光沉淀了的情感对环境也满怀挑剔。

  徐一鸣匆匆出现,然后匆匆从不属于他的城市里消失,他走过的路面马上有清洁人员清扫,他呼吸过的空气马上被城市里的湿气带走,他睡过的床用过的物品被清洗掉散发着消毒剂的残香,他或许不小心在地毯上用烟头烫出了一个黑色的洞眼,那也不属于他,这个洞眼不过是众多污垢中极普通的一个斑点,人们通常无视它的存在。城市里任何角落都逃不掉,被人飞速地替代覆盖。

  我只能说,在这个令他茫然不知的城市里,打出电话,是一个时间的错误。我听清他的声音时,就已将他看成一个善良的入侵者,一个累赘,好像时光让他日渐弱小,而我日益强壮。我第一次强烈感觉到,结束一次对话像结束一场恋情一样艰难,徐一鸣挂掉电话时,是否也深有此感。我清楚从此以后他不再会打电话给我,我也是,不管在梅城,还是在上海,一切都已经完结,从电话挂断那一刻,我们变成了真正的陌生人。

  手机开始震动,唱起《完美的一天》,“我要一所大房子,还有大的落地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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