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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这几个字,反复在我心里回响了一夜。当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当我听见他呼吸的时候,当我挣脱他的手翻身向墙继续睡的时候,我心底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告诉自己:

  孙权是知道的。

  ——可他平静老练如常。

  第二天他很早就出去,安排庆功宴的事情。傍晚他找人下了传信来,要我也出席。

  我穿了庄重的礼服前去。宽袍大袖,帽子尽可能低地扣下来,遮住脸,仿佛这样便能将自己隐藏于衣服中,让这个世界忽略我。

  可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了。他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大方地挽了我的手入席,大方地与将士同饮。宴会举办得很成功,欢声笑语不断。后来大家喝了很多酒,乱七八糟地坐着,吵吵闹闹但欢喜无比。新封侯的朱桓吵着要摸孙权的胡须,全琮和潘浚因为一些无聊事情在争吵,素来厚道的诸葛瑾竟然在搅浑水。我被人挤来挤去,竟然被挤到了陆逊身边。我想跟他说什么,又觉得有些尴尬,便拿了个酒壶为他倒酒。我这样做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默默看着我。不时有人跑上来向他敬酒,他就笑着和他们叙话。一切那么欢乐而无懈可击。

  这个时候,孙权突然站起来,作了个手势,止住了一片喧闹。人们便纷纷回过头来看着他。

  “尽不尽兴?”孙权问。

  人们便喧闹起来,有人说十分尽兴,有人说还没呢,还有什么好玩的通通弄出来。孙权在一片喧闹声中,似笑非笑地又看过来一眼,然后将目光又投向众人,说:

  “孤有个好主意。”

  人们仍是闹哄哄地催他快点往下说。

  孙权下巴一扬,目光如隼地看定了陆逊,一字一句地说:

  “这么多年,孤还未见过伯言舞剑。”

  停了停,他又看着我,说:“孤今天想要伯言舞剑给大家看。”

  我正在倒酒,听到这话便是一惊,酒全倒在了案上。方才还醺然迷醉的人群,也瞬间安静下来。诸葛瑾脸微红,有些犹豫地说:

  “陛下……这……恐不太妥……”

  “有什么不妥?”孙权笑道,“今晚难道不是百无禁忌吗?”

  诸葛瑾不再说话。而我不由放下了手中酒盏,想了一下,努力地装出笑容,对孙权说:

  “伯言定然不会舞剑。不如要个会舞的人舞给大家看……嗯,譬如说,休穆就会……”

  朱桓涨红了脸想要嘘我,孙权制止了他,仍笑着对我说:“你怎知道他不会?”

  “陛下,”我仍坚持着,“今晚都喝成这样了,不如早些散——”

  “你要扫大家的兴?”孙权笑容敛去,盯住我问。许是酒意的缘故,他看上去双眼发红。

  “扫兴说不上,只是让伯言舞剑,陛下你——”

  我正要说出下面的几个字,突然停住了。不仅停了嘴,连呼吸也停滞了。

  垂于案下的手,突然间被另一只手捏紧了。那只手的主人就坐在我旁边,那个人正在看着孙权,那个人面容平静表情从容,那个人嘴角甚至有一丝温和的笑意,可那个人,在满堂宾客之前,在孙权隼般的目光下,用他的手,偷偷握住了我的手。这一握,握去了我所有愤懑的言辞。

  “陛下,”他看着孙权,轻轻开口,“臣不敢,扫陛下兴。”

  孙权大笑,笑了一阵,突然眼波一转,直视我说:

  “难道你不想看伯言舞剑吗?”

  我险些发作起来。然而那一只手始终有力地握住我的手,手心的温度透过手指一直传入我的心。我竟就这样,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陛下,”他仍是笑着,“陛下要听什么曲子?”

  他的温和让孙权的凌厉也去了些。他有些不可思议般地看着陆逊,想了想,然后说道:

  “君自择之。”

  陆逊点点头。我回头看他一眼,这一看,正好与他目光相触。

  他朝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用力地在我手心一捏,松开了手,站起身来。

  他拔出佩剑,他走到厅中,他微微地笑。他开口,他舞起手中剑。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声音由轻转沉,而我的心,却由沉转轻。

  他真的是在唱歌,他真的是在舞剑,没有委屈,没有被迫。

  我从未想过,这首诗唱成了歌会如此好听;也从未想过,要用怎样的勇气与包容,才能将刁难唱成了从容,尴尬唱成了音韵流转,前事后事唱成了云淡风清。

  我安静地听着看着。激烈的心跳渐渐缓了,脸上因愤怒而起的潮红渐渐淡了,音乐轻了,灯光暗了,杯中的酒空了,整个世界不复存在,只有站在那里且吟且舞的他。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周瑜,我想起三十四岁在群英会上且唱且舞意气风发的他。倘若周瑜仍在这里,我要指着陆逊对他说:“你看吧,世人皆说他无法超越你,但这一刻,我觉得你不及他。”倘若周瑜听见我说这番话,他也不会不同意的吧。

  那么多年过去了,命运于他,是多折的河流,明明是一直顺着河水流淌,可他的从容却让我不止一次感觉到,他一直不在其中。

  音乐停了,人们哄然叫起好来。

  孙权脸上的凌厉也去了,换上了一些柔和而略带歉疚的表情。他大步上前,用力捏住了陆逊的胳膊,许久没有说什么。

  陆逊就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他,这样的微笑让我也觉得自己方才的焦虑是多么的多余——也许那真的只是一次善意的邀请,而非其他。

  宴会是怎样结束的,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到了后来,大家都醉了。孙权解下了自己身上披着的白狐裘,给陆逊披在了身上。那件白狐裘,一直是他的心爱之物。他也曾指着这白狐裘对我说过,世上并无纯白之狐,但是每一只狐身上,都会有一方纯白的皮。于是聪明的人将这些纯白的皮收集起来,精心缝制,便制成了这一件纯白无瑕的大麾。

  那一件白狐裘,洁白胜雪,安静地倒影着一片明亮的光映入人们眼帘,只是不知,在这一袭雪白背后,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凝结了多少生命,多少班驳。

  那个冬天特别冷,屋内的潮气凝结在窗棂上结成薄冰。就在最冷的季节,周循患了很重的病,听说躺在床上一路咳血。许是日子过得并不那么宽裕的缘故吧,孙鲁班三番五次地派人来武昌家中向我们求药。孙权让我处理此事,然后就不再上心。我只能和步夫人一起,经常差人送些贵重药材过去。后来听说人不行了,便想接他来武昌看病。只没想到他还未动身,便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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