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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老二去找大玲,姥姥说不在,在饭馆呢。扭身去了饭馆,走到亮果厂胡同口,迎面辛大爷过来了,脚底下粘粘乎乎的,不利落,没人知道这老爷子究竟多大岁数,没儿没女,没人给他记着岁数,话说回来,记不住岁数是福气,不长记性不操心,糊里糊涂活,糊里糊涂死,活时不知痒,死时不知疼,那不是神仙是什么。老二叫声辛大爷,然后顺边黄花鱼似的溜过去,没想到辛大爷住了脚回身对老二说:大玲在店里呢。说完,还翻了翻眼皮子,继续往回家走。老二也并没觉的怎么着,人活长了,自然会把命算住的,心思就走在命前头了,一切看得明白,来去的痕迹都清楚;老二从不为什么事惊奇,一般人都会为没料到的事吃惊,老二不;并非因为他深谙世故,纯粹天性使然,换句俗话,就是反应迟钝。这时天已擦黑,大玲的饭馆已然灯火通明,连续的有人走进去,生意不错。老二并没过马路,而是站在对面,朝饭馆里观望。看见大玲坐在靠窗户的一张餐桌上,抽烟喝茶,抽烟的动作很娴熟,一望而知抽烟有年头了,吐烟的时候撮起嘴唇,等烟完全走完了,才把嘴唇撂下来。大玲的头梳的油光水滑,一路到了脑袋后头,盘起个攥儿,人显得精干,配上大玲那张俏脸,除了精干,还添上了风情;这风情二字,对女人来说,可算是弥足珍贵。就像一块肉,搁锅里炖了半天,愣是没有一点香味,说它不是肉吧,明明有红似白的锅里摆着,说是肉,最神气儿的东西没有,没味。女人与风情的关系就是这话:风情于女人,恰如肉于肉香,没有风情的女人便如一块没有香味的肉,没人愿吃。可风情这东西因人而异,有的是生而有之的,小小年纪,便显露了风情,人事不知便会骚首弄姿;而有的则是经历了男人以后,沉睡的风情一下子觉醒了,这是男人滋养的结果,王大玲便是。风情万种的王大玲,这会儿跟骚捞子面对面坐着,她不知道老二正站马路对过,不错眼珠地看着她,老二记忆中,似乎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大玲,一种说不清的感情。马路上来来回回的车辆,不时地阻挡了老二的视线,看不见大玲,老二就着急,盼着车快点过去,最后,老二过了马路,走到大玲饭馆的门口,琢磨着是不是进去。里边的伙计看见了老二,都认识,其中一个撩了帘子,张罗老二:二爷,您里边请啊。大玲正为自己对面的男人心烦,嫌骚捞子做生意太斤斤计较,骚捞子不以为然,觉着一个做生意的,不计较,能赚到钱吗。大玲抹不开面子,都是街里街坊的,为几毛钱争的脸红脖子粗,回头再碰上,脸没地方放。骚捞子梗着脖子,脖子上的血管又粗又硬的,像是爬着好几条蚯蚓,大玲听见人喊二爷,耳朵支棱起来了,抬头,正看见老二走进来,再看那神态,奔自己来的无疑啊,俩眼直不愣瞪瞄着自己,椅子挡了路都没察觉的。走到桌旁,老二一点没客气,“扑哧”一下子坐在了骚捞子旁边了。骚捞子虽听说过老二,可没见过真人儿,见这人如此不客气,就梗了脖子对老二道:怎么地!看你老大不小的,这么不懂事呢,没见俺们是两口子吗!老二大笑道:骗谁啊,你跟她是两口子?你得问她妈认不认你这女婿。骚捞子是典型的山东人,喜欢抬杠,虽觉磨着老二有点来头,嘴上却不服软,老二话音儿刚落,骚捞子便直着声喊,嗓子眼像是撑着一根筷子:别说她妈了,就是她姥姥俺也摸巴平咧!大玲插话问老二想吃什么,根本没理会骚捞子怎么闹腾。老二说不饿,就是来看看你。骚捞子两只眼象俩珠子似的,滴溜溜来回转,看看大玲,又看看老二,感觉到这俩人有故事,就不再吱声,眼巴巴看着大玲和老二,瞎琢磨。老二不再搭理骚捞子,全神贯注看着大玲。这时候伙计拿来一瓶二锅头,两碟小菜,油炸花生米、小葱拌豆腐。

  大玲眼角处有几根深重的皱纹,这让老二心里涌上一股滋味,涩涩的。老二皱着眉想了想,自己这么仔细端详大玲,恐怕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是上小学的王大玲,一双葡萄似的黑眼睛,微黑的皮肤、翘鼻子,母亲的远嫁,给大玲留下挥之不去的伤感,就像晴朗的天空上的一抹云,这让大玲明显与众不同:沉默、不合群,象一只落了队的大雁,十分孤寂。唯一的朋友就是吴蔷。老二不喜欢想过去的事,对将来的事也是漠不关心,一句话,因为眼前的事看得见,所以关心,否则眼不见心为净。大玲此刻正坐在老二眼前,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老二,眼睛上像是蒙着一层阴霾,就是用刀子割也割不开的。这么多年,大玲恐怕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老二,不习惯,手拉手是小时候的事,离现在忒远了,象在天边似的。心里是百感交加的,好像多年不见的亲人突然回来了,一肚子的话没出口,憋得慌。大玲的目光热热的,烫人,在老二脸上燎着,这种热辣源自积存在心底的情感,是天然的流露,除此之外,掺杂着疑惑,大玲猜不透老二来此的目的,只隐约感觉到了一种欣喜,这让大玲兴奋得脸都红了。可她并不问什么,顺其自然地跟老二闲聊着,压根儿不理会一旁的骚捞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老二说馆子开的不错,挺火的,还说王继勇也开了个饭馆,川味儿的,在和平里那边。大玲说没想到王继勇还能干点正经事,以为他只会瞎混呢,又问老二怎么没跟他一起。老二摇头道:男人之间的关系不像你们女人,粘乎,我们说干什么就一块干了,分开也是分分钟儿的事。大玲想了想,然后点点头。俩人都沉默的时候,骚捞子嚷嚷开了,他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脸涨的通红,突然结巴了,道:你,你……是谁啊,在,在这挡横啊……又指了大玲:这是俺、俺们两口子的事,你你……是干吗的……老二根本不搭理,自斟自饮,又用俩手指头捏了一颗花生米放嘴里慢慢嚼着,香味溢出来。其实骚捞子心里明镜儿似的,眼前的男人肯定不是省油的灯,八成就是人嘴里时常念叨的什么老二;可骚捞子是谁啊!咱是有钱人!管你什么老二,就是老大怎么样呢。骚捞子见老二不搭理,还喝酒吃菜的,神态自若,一旁大玲虽不说什么,可骚捞子感觉到她是向着老二的,周围的空气都是那俩人一个走向,剩自己单倍儿。骚捞子不服输,能土鳖翻个儿翻到京城,没点道行做不到。见老二不搭理,便隔着桌子一把抓住大玲的手腕子。大玲的手腕子细得竹竿似的,让骚捞子抽不冷子一攥,大玲忍不住叫了一声,老二让骚捞子撒手,骚捞子叫着劲,反倒攥得更紧,大玲又叫一声,老二照着骚捞子的后腿弯处,用脚后跟猛劲一跺,杀猪似的,骚捞子狂吼一声,腿一软,跌坐椅子上,顺手抓起一个啤酒瓶子,朝桌角一砸,大半截儿碎掉地上,少半截儿攥手里道:我操你奶奶地!俺今天跟你拼咧!声虽高,半天不见动手,半截儿啤酒瓶子被举在空中,顺着瓶嘴滴答啤酒。老二压根儿没动窝,斜了眼看他折腾,见骚捞子不动,便道:你丫砸啊,爷等着你呢!你今儿不砸都不成!骚捞子是生意人,生意人心里分分秒秒都在算帐,比如眼下,骚捞子举着半截儿酒瓶子不动,心里是在盘算:这一下子,值不值得砸下去;砸下去,脑袋花了,至于口子大小深浅没一定,上医院是铁定的,医药费是自己的事,还得陪着工夫,自己的生意耽误了,钱赚不着还得往出花钱,里外里的,岂不是亏大发了。所以拿酒瓶子的手像是线儿栓住似的,没下来。老二哪想那么多,他以为这小子不动手,准是胆虚了,老二是打架出身,见一场架,就像烟鬼犯了烟瘾似的,不打难受,骚捞子举酒瓶子的一霎那,老二兴奋极了,一种久违的美妙感觉,噌一下子从心里窜上来,等他再一仰脖,把小酒杯里半杯二锅头灌下肚里,可就不得了了,这场架打不打就由不得骚捞子了。老二以为刚才那句话一出,骚捞子手里的酒瓶子就得砸下来,没想,正相反,听了老二的话,骚捞子的手反倒撂下了,而且是轻得不能再轻了,半截儿酒瓶子放桌上,还怕它滚落下来,用手拦了一下。老二不饶,觉得俩男人不能就这么不声不响拉倒,当着大玲的面,岂不丢脸。就在骚捞子刚放好那半截儿酒瓶子的当口,老二突然左手出拳,打在骚捞子的左腮上;刚骚捞子已经泄了气儿,冷不防挨这一拳,哪站得住,身子象截儿木桩子,狠劲朝窗玻璃撞去,哗啦一声,脑门子愣把那块五厘厚的玻璃撞碎了,顿时,血顺着脑门子往下流,没一会儿脑袋就像花瓜似的了。饭馆里一片安静,跑堂儿的都象是被粘在地上,动不了。还是大玲,从一个伙计肩上扯下一条毛巾,一下按在骚捞子头上,又扯着一条胳膊让伙计帮忙去隆福医院,本想连一站路都不到,搀着骚捞子走过去,骚捞子脚底下早软得泥似的,搀胳肢窝,他就朝下秃噜,俩腿面条似的。大玲喊伙计去门口招呼一辆板儿车,又让其他俩伙计朝门外抬。一旁老二还稳坐着,没事人一样。到了隆福医院,脑门子上锯碗似的缝了六针,骚捞子还要回黄土坑大玲那,大玲根本没搭理,着伙计蹬着板儿车,一路送骚捞子到他租的那间小平房里,骚捞子梗着脖子说跟老二没完,让老二等着。大玲说:你这儿说,他那边压根儿听不见,回头见了再说,有完没完是你俩的事。老二这一拳,把骚捞子彻底从大玲身边打跑了,后来有人在西单看见过骚捞子,估计又发了大财,说话口气更大,气儿更粗,一切都不在话下的样,说是从啤酒生意改做皮鞋生意,啤酒生意冬天不好做,而北京的冬天又特别长,压根儿没提大玲的事,像压根儿没这人。当然,骚捞子也就理所当然在大玲的生活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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