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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吃完饭,秀梅拾掇家伙,吴蔷看吴萍和小月在院子里跳猴皮筋儿,秀梅看见了,说吃了饭就跳,留神得盲肠炎。吴蔷拦住秀梅的话头儿,让她说话有点科学性,阑尾发炎是身体机能出了问题,跟跳不跳没关系,正说着,杨小宁进了院,约吴蔷出去逛,吴蔷扭头冲北屋喊了声:妈,我跟杨小宁出去了。没等妈回音儿,俩人早出了院门,秀梅追上去,关照早点回来。吴萍突然问小月,大玲是不是当个体户去了。小月脚没停,嘴里还唱着:一八一五六,一八一五七,马蔺开花二十一。中间停顿的时候,应一句,去了,卖炸糕。然后接着唱: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妈从北屋走出来,听见小月的话,就对秀梅说,没想到大玲这丫头竟然走到这一步,个体户,那都是什么人才干的,都是从监狱里出来,没路可走的人。秀梅撇嘴道:她这种人,要在旧社会,说不定早进窑子了。妈打断秀梅,让她别这么编排人(编排,北京话,议论、贬低人),都一个胡同里住着,留神闪了舌头。秀梅这才不言语了,灰不出溜,去了厨房。妈对正跳的起劲的小月和吴萍说,一定要好好学习,别像大玲似的,回头当个个体户,让人瞧不起。正赶上小月抻筋儿,吴萍跳,小月有空琢磨吴萍妈的话,听她这么说,心里老大不高兴,毕竟大玲是自己家人,小月又是火爆脾气,话就直通通出来了:个体户怎么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又没偷没抢。小月越琢磨吴萍妈的话越觉着不对劲,脚底下一松,猴皮筋从脚腕子上出来了,吴萍正跳在兴头上,见小月松了筋,就埋怨妈,干吗在这裹乱。去扯小月的胳膊,想让她继续玩,小月哪听那一套,使劲摔掉吴萍的手,边朝院门走,边说:以后再也不来你们家玩了。

  小月出了吴家的院门,一抬头看见了老二,心里一阵高兴,嘴上喊道:建军哥哥,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去哪了,干吗去了。末了又加了一句:我姐想你了。老二背上扛着一个大包,手上还拎着一个小的,看上去包挺沉,脚下边都不利索了。听小月这么说,笑了,露出一口又白又齐的牙,把背上的包放地上,从手上拎着的小包里掏啊掏,掏出一团粉布,展开,是一件短袖衫,流行的软面料,胸前还缀着一只亮晶晶的蝴蝶。小月惊呼道:太好看了,是给我的吧。老二说,哪有小孩儿穿这个的,老师不得说你啊,是给你姐的。见小月撅了嘴,又掏出个一拃长的工艺绢人儿,给小月,小月接过来,仔细看了一会儿,笑了,说好看,比真人好看多了。回到家,把那件带蝴蝶的衣服给了大玲,说是老二让给的,大玲问老二他人呢。小月说废话,人家不回家还去哪儿。大玲愣神的工夫,小月已经把那件蝴蝶衫套自己身上了,正在大衣柜的镜子前照个不停。大玲看见说,要是喜欢就穿去吧。小月高兴极了,一股脑儿,把刚才吴家说大玲的坏话全抖搂出来了,大玲听着,心里酸酸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等小月拿着衣服出了门,才把两泡快要淤出来的泪,痛痛快快泄出来,看了看墙上的钟,快九点了,睡觉早了点,这么热也睡不着,洗把脸,重新梳了头,想去胡同里转转,万一碰上老二,谢谢他的衣服。胡同里人比刚吃完晚饭那阵,一点没减少,只是话头儿弱了,该通的信儿通完了,该议论的也议论够了,还说什么呢,没人说要回家睡觉去,耗也得耗着,有人说了,睡觉有什么好儿,俩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跟死了一样。没话找话,有人用手里的大蒲扇拍一下大腿,嗨一声,瞧这蚊子,贼上了(贼,第一声,盯上的意思),怎么打怎么不走。那是瞅上你了,瞅你俊。一阵笑。见大玲走过来,鸦雀无声了。胡同里人习惯,只要在胡同里有点故事的人,都能有一鸟入林百鸟压音的效果, 尤其女的,好看的尤甚。大玲走过去,后头有人假装咳嗽,还有人的嘴里发出啧啧声,无聊。路过老二家门口,院门半开着,大玲伸头朝里看,巴望老二能在院子里。却只看见建平从屋里出来,见大玲站门口,就招呼,让进屋坐,又指了指老二屋,说在家呢,刚从济南回来的。大玲说知道,犹豫着不想进。老二屋里问建平跟谁说话,建平不理老二,回自己屋了。老二骂建平操性,大玲忙走进老二家院子,让老二别骂建平。老二从屋里出来,指着建平的窗户,说:你瞧丫那德行劲儿,我招丫惹丫了,一天到晚跟该丫三百吊钱似的。老二奶奶从北屋出来,见是大玲,问吃了吧。大玲笑着说:您瞧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吃。奶奶笑道:嗨,不就是个话儿吗,你这孩子也忒认真了。大玲随着老二奶奶进了北屋,见屋中间的条案上竟然烧着香,烟雾细的象根儿白线似的,袅袅升起来,半空中散了,屋子里雾气腾腾的,更显得燥热。大玲吃惊,问这是干吗呀,还搞封建迷信呐。老二奶奶捂了大玲的嘴,低声道:小姑奶奶,少说一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说完,上前,把没着完的香灭了,拉开条案上一个不丁点的抽屉,把剩下的香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对大玲说:这两天闹得凶,拜拜她,让她消停消停,管用。大玲越发糊涂,眼睛瞪的核桃似的,问老二奶奶究竟贡的谁。老二奶奶把一只手搭在嘴上,对着大玲的耳朵说:黄鼬,闹腾的太凶了。刚说完这句,突然扬起头,对着房子顶棚大声说:行了吧,这两天好吃好待诚的,也该知足了,到别人家去吧。大玲在一旁捂着嘴不敢笑,这时老二在院子里喊大玲,让她去他屋里坐会儿。大玲借机会从老二奶奶屋里走出来,到了老二屋里,把刚才的事学给老二听,老二让大玲甭理她,神经病。大玲看见老二的床上卧着一只猫,问老二什么时候养的,没听说养猫。老二说刚在4路车站捡的。大玲问取名了没有,老二说刚想了一个,叫大森。大玲想了想:说好,就叫大森,也配它,个头大。转回头,对着那只猫大森大森的叫了两声,又对老二说:怎么不理人呢。老二说刚取的名,也得让它习惯了。问大玲是不是真的干个体户了,大玲歪着头反问老二,个体户好不好。老二觉得没什么不好,说自己现在也是个体户,而且还投机倒把呢,这次跟王继勇去济南,带回来半车皮花生呢,在北京一倒手,就挣这个数,说着伸了五个手指头。五十?什么五十,五百。大玲伸着舌头,半天没说话,最后问老二:王继勇靠得住吗,听说他进过局子。老二不以为然,进过局子怎么了,我还被派出所关过呢。大玲不愿意提那档子事,打马虎眼,说那跟进局子是两码事。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一看表,快十一点了,大玲还不想走,嘴里说走走的,身子却不动窝,老二让大玲踏踏实实坐着,反正明天没事,想睡几点睡几点,谁也管不着,咱这个体户就这点好处了,还不好生享用。正说着,院子里有人喊老二,正是王继勇,老二说:瞧,真不禁念叨。让赶紧进屋来,别在院里跟狼似的干嚎。王继勇进了屋,看见坐在床上的大玲,一脸坏笑,对老二说:对不住了,搅了你们的好事。老二对着王继勇的后背擂了一拳,嘴里骂着:你丫找死啊。大玲不在意,反而站起身给王继勇让座,王继勇受宠若惊的样儿,说不敢,站惯了,又加了一句:压根儿就买的站票。大玲捂嘴笑。见大玲笑了,王继勇更来劲,讲刚从山东学来的笑话儿,说有个媳妇儿爱放屁,嫁了人,到了婆家不敢放了,憋的脸儿蜡黄,婆婆问,病了?摇头,那怎么回事。说是屁憋的,婆婆让她尽管放。媳妇儿说你得把屋里的东西拿出去,要不然全都得让我崩跑了。屋里什么都拿出去了,就剩下墙上挂着的俩葫芦。媳妇儿开始放屁,震的整个村子来回晃荡,村里人以为放炮娶媳妇儿呢。婆婆扒着门缝一看,只见那两个葫芦被崩得落不了地。婆婆说话了:媳妇媳妇你停停屁,让我的葫芦落落地。老二说王继勇:你丫真能神砍。再看大玲,早笑得东倒西歪,直抹眼泪。王继勇根本不理会老二,看着大玲说:你要是想听,我再给你讲一个。老二拦住王继勇,让他歇歇,还没完了。王继勇说,这不是哄大玲呢。老二说,她是孩子呀,让你哄。王继勇说老二:那你以前怎么哄吴蔷呢,摘星星摘月亮的。老二听了,变了脸,刚要开骂,王继勇连忙举手投降。又转回身讨好大玲道:明儿带你看彩电,你去不去。大玲问什么叫彩电,王继勇说就是带色儿的电视,以前咱看的不都是黑白的吗。老二让大玲别听王继勇吹牛逼,王继勇瞪大眼睛说真的,刚在宽街儿看见胜利了,胜利请他去他们家看彩电。王继勇嘬嘬牙花子道:听听,人家说的可是请。老二指着王继勇说:你丫还惦记着总往人胜利家跑,人家是高干,有车有院子有警卫的高干,你他妈一个平民百姓,你去了,给你个笑脸,那是人家对你客气;人家要是板着脸不让进院子,也是应当的,讲究该吃哪口饭就吃哪口,该坐凳子的,就别惦记椅子。王继勇被老二这番话说愣了,凸着一双金鱼眼,咕噜咕噜,没反应,足有半支烟的工夫,王继勇才嘿了一声,说没看出来,你老二还有等级观念呢,高干怎么了,不是人啊,跟别人一样,一个脑袋俩胳膊俩腿一根儿鸡巴一个屁眼儿,没什么大不了,我看人家胜利从没这么想过。大玲心里很赞成王继勇的话,还为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惊讶,这应该是老二说的,大玲一直觉得老二是最有见识的,自从跟吴蔷断了,老二像换了一个人。王继勇问大玲明天去不去胜利家,大玲想了想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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