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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这天于翠花来找大玲,手里还拎着一个尼龙绸兜,兜里鼓鼓囊囊装了不少东西。径直来到大玲住的西屋,敲门,大玲见是于翠花,有点犹豫,于翠花隔着门说:你开开门,我跟你有话说。于翠花压着话音儿,不像闹事的样,大玲就把门打开。于翠花进了屋,把手里的尼龙绸兜往大玲怀里一塞道:给你买点东西,补身子的,别嫌弃不好。我想了,反正跛子也没了,那都是他的命,说起来,你还给他怀过孩子,我跟他结婚这么多年,都没给他怀上过,我还想劝你把孩子留下,又琢磨着,你还年轻,心气儿盛,又惦记着老二,带个孩子不方便,我爸的话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得往前头看。大玲静听着于翠花说,心里不是滋味,等到于翠花的话说完了,大玲真觉着心里愧疚,又不便说明,磨磨唧唧的,末了,道:您也是太客气了,真用不着,跛子活着的时候是我对不住您,这会儿,跛子没了,咱们应该姐妹似的相待,叫声姐姐您不嫌弃吧。于翠花是那种嘴比心大得多的娘们儿,听大玲这么说,眼泪恨不得下来,嘴里不停道:得得,就算我这辈子亏欠你的,往后有什么委屈跟姐说。

  于翠花走出大玲的屋子,临出院子,扭头朝北屋看。姥姥坐在门口的凳子上,自己在暗处,敌人在明处,主动权永远在握。其实于翠花一进院子,姥姥就看见了,猜到这蠢娘们来的目的,等她一走,姥姥马上去了大玲的屋,问于翠花来干吗。大玲淡淡地说:不干吗,来看看。姥姥用一双贼不溜球的眼睛,寻摸了一圈,发现了于翠花拿来的兜子,姥姥一边把里边的东西往外掏着,一边清点着:红糖,点心,果丹皮,牛奶糖,杏话梅,嚯,东西不少,赶上杂货铺了,倒没把她老子铺里的馅饼拿两个来。大玲对姥姥贪心样儿,早习以为常,任她数落,自己歪床上看书去了。姥姥拿了那包红糖,说去厨房给大玲来碗红糖鸡蛋,大玲的话追着姥姥:您弄您自己吃,没人吃那恶心东西。一会儿,姥姥端着一个碗进来,放在桌上,让大玲趁热吃。大玲瞄了一眼,见是一碗小米粥,里面裹着一个鸡蛋,就起身对姥姥说:您也吃点吧。姥姥说吃过了,昨儿你小姨一大早去隆福寺买的炸糕,还剩着一个,我吃了。停了停又说:老二送来的那只鸡还没吃完,中午煮点鸡汤面吧。大玲说那小月吃什么,她不爱吃面条。姥姥想了想,说:昨儿晚上还有剩的干饭,炒炒让她吃。大玲让用鸡蛋炒。姥姥话来了,说:你疼外甥女,那是应当应份的,话容易说,用鸡蛋炒,哪来那么多鸡蛋,你以为是生孩子,一使劲一个的。大玲笑了,说难不成人生孩子比鸡下蛋还容易。姥姥的两条秃眉毛朝上一挑道:嘿,算丫头说对了,这年头生孩子最容易了,比鸡下蛋容易多了,你没见魏家胡同张举妈,一气儿生了七对双胞胎,中间一个单倍儿,统共十五个孩子,没听人说,生到最后,以为要拉屎,刚蹲下,孩子就出来了。姥姥见大玲抿嘴笑,又道:丫头笑什么,我可不是哄你,这是实情。姥姥顺便问大玲,往后有什么打算,横不能总这么傻吃闷睡,怎么也要挣出自己的嚼股啊(嚼股,北京话,生活费)。听姥姥这么说,大玲心里老大不乐意,好像自己压根儿是个闲人,让别人养活,一直是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没吃别人一口闲食儿。有一次小姨把大玲拽到胡同的一个旮旯儿,悄悄问大玲:知道你妈月月给你寄钱的事吗?还是美元。大玲问什么叫美元,小姨撇嘴道:连这都不知道,就是美国钱,一块顶咱们好几块呢。大玲问小姨钱哪儿去了。小姨的表情夸张,声音压低道:还用问,一点不落,全进老太太腰包了。大玲心里虽一惊,嘴上却说:姥姥收着也是正理儿,她是一家之长。小姨气不忿儿道:你还打足了气儿,充大肚米勒佛,那不都应该是你的吗,她要不把持着,把你应得的还你,你就不用去跟跛子挣那仨瓜俩枣,也就用不着受眼下这份罪了。大玲低头想了想,觉得小姨的话着实有道理,想必妈怎么会不管自己,亲骨肉啊,转会来就怨姥姥,要是把话儿挑明了,什么都好商量,大玲不是那种小气人,即便姥姥把妈寄来的钱给了大玲,大玲也会让姥姥保管着。可姥姥瞒着,大玲心里头便疙里疙瘩的,不舒坦。听姥姥刚才一番话,大玲心里波涛汹涌的,又碍着面子,不便挑明,脸上显出来了,两道弯眉皱了皱,没逃过姥姥的眼,姥姥咳一声道:自古道忠言逆耳,我说的没错,丫头,你自己估量着,还有。姥姥表情异样地看一眼大玲,张了两下嘴,没说出来,最后,轻轻叹口气,一扭身出屋了。其实,姥姥不说,大玲心里也明镜儿似的。

  大玲要强,事情偏是反着的,越要强,那股暗劲越跟你拧着,让你脚底下,坑坑洼洼,满地蒺藜。本来,跛子一命呜呼,对大玲来说,新生活开始了,可又杀出个李常青,比之薄新华,欲望、心计,还有作为一个男人的能力,有过之无不及。世界上没什么合适的词儿形容李常青,“两面三刀”、“虚情假意”,还有“人面兽心”什么的,太过贬义,不能准确描画李常青的性格人品,他没那么坏,充其量,跟上边那些词沾点边儿,当然那些好词,比如“忠厚老实”、“表里如一”什么的,跟他也没多大关系,老婆熟悉他做丈夫的一面,大玲姥姥认可他当女婿,而大玲以前被李常青的红鼻子迷惑了,大凡生理有点缺陷的人,生活中通常是旁人的笑料,一个时常让人嘲笑的人,也就得到了特别的宽容。当李常青第一次直言不讳,要求大玲跟他睡觉,大玲在他那双迷迷瞪瞪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陌生的东西,贪婪、专横,想要的东西,就一定到手,跟跛子有共同,也有不同,不同之处在于,跛子做事都放明面上,而李常青则尽量遮掩。当大玲从李常青和小姨睡的那张木板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听见姥姥夸张地在院子里咳嗽,大玲心里紧张,她感觉姥姥已经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了,扭过脸,看李常青,这男人的表情让她吃惊,他在笑,整个脸象一朵盛开的芍药花,而那只红鼻子,恰是花芯,大玲从没见过李常青这么笑过,那笑是从内心深处泛上来的,一股劲裹着一股劲,把每根肠子都搅得不安宁,就象地沟反味,冲脑门子。大玲真正觉得,用得着毛主席那句话: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且,茫茫看不到头。

  李常青上了大学,大玲松了口气,想:横不能三天两头再回来闹腾了吧。李常青住了校,本来就是个奔大路的人,生活中这些小小不言的事,压根儿也没太往心里去,给了老二一笔钱,让他代劳以后,就踏踏实实地住在海淀学校里,一心一意地学,他已经看清楚了以后的社会的走向,聪明人,总比别人看得远。家里的事几乎全撩在小姨身上,学校里忙完了,家里忙,大玲能搭把手,姥姥根本就是个甩手掌柜,一天到晚倒腾着一双小脚,嘴里不拾闲儿,把胡同里事,原封不动捡回来,放饭桌上咂摸滋味。小姨一时倒没了怨气,早让男人在枕头边教育好了:苦就苦这四年,到时候就跟着我过好日子,你的大恩大德,我一定加倍报答。齐玉萍没什么心计,聪明全露外边,听李常青这么说,心里象吃了碗热豆腐脑,舒坦极了。说这女人没心计,也是有原因的,归了包堆,还是李常青的红鼻子闹的,觉磨着:就那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鼻子,哪个女的敢近他,在齐玉萍,李常青的红鼻头,无异于一道天然屏障,太安全了。其实,稍一留心,就能捞着些蛛丝马迹,比如,大玲根本不敢看李常青的眼睛,而且,从某一时刻起,大玲就不再叫李常青小姨父了,当然也不喊名,没了称谓,或“哎”一声,通常情形连哎都没有,直接说干吗干吗。姥姥心里明白,全家四个大人,就一个蒙鼓里,日子照常过,有的眼睁着,有的闭着,说出大天来,就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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