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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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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所谓铁哥们,三哥崇尚的那种铁哥们,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是不是就像我和林榕真,我只知道,有了那个晚上,我开始处处时时关心林榕真,关心不让他动手干活,好像他的手就是我的手,或者是我延伸出去的第三只手。为此,我比过去卖力多了,往五楼扛水泥,一口气就能扛两个来回,而在此之前,我几乎每上一层楼都要停下来歇息。要是到了没人看见的楼下,还要偷懒东张西望一番。

  就这样,我在槐城有了一份不错的心情,这也是我意想不到的心情,是那种看上去忙乱而内心十二分踏实的心情,是那种看上去楼上楼下、建材商店五金商场串动,而心只维系在一个地方的心情。比如后来,林榕真让我跟他跑材料,跟了几回熟悉了道路,他让我一个人跑时,无论走到哪,我都觉得身后有一根线,那根线有着来龙去脉,来龙,是林榕真,去脉还是林榕真。也就是说,林榕真是那个掌线人,你时时刻刻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你在他的掌握之中,不是被控制,而是被牵扯,而是相互的牵扯。这对我这个飘浮在城里没招没落的灵魂,是多么巨大的收获呵!

  世界在我这里渐渐扩大。不仅仅是汪角区的歇马山庄饭店,不仅仅是11路通着的中山区,不仅仅是另一个我还说不上在什么区的四哥的建筑工地,而是中山区的12、525路车,而是这两路车通着的建材商店五金商场。是这时我才知道,在哥哥们根本不知道的工地之外,有一个途径比工地更进一步的通着城市的血管,它不但和各种销售市场发生关系,还直接深入千家万户,深入各种各样的人群。我是说,当那些在大公司工作的人因为

  装修跟你称兄道弟,你会觉得你跟城市的血管在一点点打通。

  那是一个水暖工完工、木工进住的日子,所谓一个人的公司,即林榕真身边有一个散在的工程队,有砸墙工、泥瓦工、水暖工、贴

  壁纸工、木工、油漆工,这些分工明细的装修工给谁家干活,就是谁的工人,活一结束,他们就消失到城市的人山人海里。而我,因为有一双没出过大力的手,又有那个关于手的故事的夜晚,砸完墙之后,林榕真不但没有让我消失,且把我当成了他的第三只手。所以有一天,木工进住,房主要请林榕真和木工吃饭,我见识了真正的城市人。

  她是一个年轻的秘书,秘书是多大的官我不知道。反正她很有权,派了两辆轿车接我们去饭店。那是一家比歇马山庄饭店不知要好多少倍的饭店,人家不叫饭店而叫酒店,叫槐城酒店。可见到这里来的人不是吃饭而是喝酒。她确实为大家要了很多酒,啤酒一搬就是一箱。叫了一桌子菜,她一口不动,只间歇地跟我们碰杯。她不吃,我们吃,这场面仿佛我们是她从外面领来的乞丐。林榕真说过,踩在别人的道理里,就是你的真理。但是我不知道她的道理在哪里,她有什么必要请我们,他既然请了我们,为什么要居高临下大模大样对待我们。我没怎么动筷,虽然我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多大鱼大肉,可是有人在你狼吞虎咽时冷冷地看着你不舒服,尤其是干净的像个画中人似的女人。重要的是,一晌午她坐在那里,两眼只痴痴地看着林榕真,对我们这些人视而不见,这让我想起我的三哥。问题她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居然也这么功利。

  当然,后来不一样了,后来,林榕真连连地给女秘书敬酒,说妹妹你要不喝,我就不喝。是林榕真那甜甜的妹妹的力量还是别的力量我不知道,反正在他的进攻下,没用几杯,就把女秘书喝兴奋了,她喝兴奋了,收起了架子,不怎么大模大样了,话也多起来。她话多起来,不仅对林榕真,而是转向了我,因为林榕真看出我的不悦,故意对她说我是他的铁哥们。于是她一遍遍说:“铁哥们喝,这顿酒,不是我请,是我们老总请,老总发了话,咱得好好喝。”

  要知道,我一向看不上那些扎扎乎乎的掌权者,比如村长刘大头,比如工头四哥,也是因此我讨厌我的三哥。可是,当那女秘书因为我是林榕真的铁哥们格外敬我,叫我铁哥们,我的身体不知怎么就通电似的,血一阵阵乱糟糟地涌。人在激动时,血是往上涌的,可是那天,我有点怪了,觉得血是在往下涌,往脚后跟,往脚后跟下的地面。就是说,那一瞬,我有一种和地面、和这个城市接通的感觉。

  后来我明白,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对权力的崇拜,我看不惯刘大头和四哥,首先因为他们看不惯我,或者以为他们看不惯我,这种障碍一但打消,比如当那女秘书因为林榕真对我的尊重而表示尊重,我一下子就有了和这个城市的血管接通的感觉。

  尽管,出来后林榕真告诉我,那秘书尊重他,不过是怕林榕真在老总面前说她坏话,这

  装修的房子,不是她的,而是领导的,她领导是证券公司老总,她是给老总服务。而她之所以一再强调老总请客,是领导授权让她签白条子她感到威风,一个小秘书也能有机会签白条,当然要抖抖威风。那时,林榕真为什么要解释这么多我是不清楚的,我只是觉得不管怎样,一点都没有打击我,没有!那一天,从饭店出来——不,是酒店!那一天,从酒店出来,再看这个城市,感觉一下子就不一样了,路灯在我眼里再也不像死人时打起的经幡了,一幢幢大楼在我眼里再也不是大楼而是一张张笑脸,关键是,一向嗅觉麻木的我,居然闻到槐花浓浓的香气。

  槐花,是这个城市的市花,据说就因为这个城市四周山上长满了槐树,才取名槐城。槐树,是这个城市惟一与乡村有联系的物种,但闻到它的香气我丝毫没有想家。也许它早已经开了,我忙着跟林榕真干活,沉醉在一种友情当中,忽视了它;也许,它真的就是刚刚开放,它的开落向来猝不及防。我是说,那个晚上,当感到跟城市的血管在一点点打通,我兴奋得居然喊了起来。我闻到我熟悉的槐花的香气,喊得却不是歇马山庄,也不是从歇马山庄嫁出来的许妹娜,而是,而是“林榕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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