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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八


  画中是一株花,一株梅花,淡淡的笔韵勾勒出挺拔的花枝,半开的花朵娇弱堪怜,洁白的花瓣如同柔润的珍珠,覆盖在其上的点点冰雪更加为这枝幽雅的花增添了如冰雪般清冽朦胧的气质。画中明明是一株花,但是在看着这幅画的时候,我却感觉自己是在看一个人,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就像是……就像是已经看到过无数遍的斜倚在横栏上的我的母亲。

  没有等我出言询问,母亲的话语已经在我耳边缓缓开始,她似乎是在讲述一个曲折的故事,又像是在倾诉一段隐秘的感情。

  “……曾经有一个国家,它是个强大而富裕的国家……

  “这个国家有一位公主,她的血统是天下无双的高贵,而她的容貌虽然不是天下第一,也是风华绝代。甚至连那个国家最有名的大才子、大画家,也称赞她是他生平游遍天下所见到的最美的五个女子之一,并且将她画入自己穷尽毕生精力完成的五幅图里面,赞美她是珠凝冰雪。她既然有这样天下无双的资质,当然也要配天下无双的夫君。在她成年之后,为了她的亲事,当时作为皇帝的她的嫡亲哥哥,和她的母后都费尽了心机,力图在整个国家的贵族少年里面挑选出一个合适的能够与她匹配的人才。于是,几乎所有的权贵名门子弟都云集京城,渴望成为她的夫婿。终于这位公主挑中了一位豪门子弟,并且禀报给自己的母后希望能够为她主婚。知道了公主相中的人选,母后和皇兄都有些惊异,这位年轻人在他们的眼中其实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虽然这个年轻人出身最高贵的书香门第,最悠久的豪门贵阀,相貌才学也都是数一数二的人才。当时的那个国家重文轻武,这个年轻人却偏偏喜欢习武,虽然也可以说是文武双全,但是他入朝为官走的也是武将一路。这样,一年的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奔波在边关各地,很少回到京城,而母后和哥哥都是舍不得她远嫁边塞吃苦受累的。他们不知道她内心的小秘密。那个年轻人在少年的时候曾经是她的皇帝哥哥的伴读,居住在宫中很长一段时间,其实,早在那时,她已经对那个卓尔不群的少年一见钟情了。既然公主坚持,大家都同意了这门婚事。两人在一个深秋的喜庆日子里成亲了。婚后的生活和美幸福,夫妻恩爱……”

  母亲的话到了这里滞了滞,然后讽刺地一笑:“也许,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白头偕老,才子佳人的匹配夫妻吧。虽然驸马拒绝了皇帝将他提拔官职留在京城的提议,还是奔波在边疆,很少有回到京城的机会,使得公主经常一个人独守空房,但是她依然会无比幸福地期待着她夫君的归来。

  “太深的感情,让漫长寂寞的等待都变成了一种幸福……可是在之后不久,事情有了变故。一个更加强大的新生国家开始入侵他们的国家。一开始,没有人觉得惊慌,他们太过于迷信自己强盛的实力了。可是到了后来,边关的城池连续不断的被攻破,一封封告急的文书被送进朝中,他们才惊觉,他们的国家虽然富饶繁盛依旧,但是实际上,却因为长久的和平而武备废弛,国力日衰。已经承平日久的士兵和将领们根本无法抵挡那些久经沙场的精兵良将,只能节节败退。敌人的兵马已经逼近了都城,无论是皇帝、太后,还是朝臣都惊慌失措。而那个天真的公主却并没有担心,她像是迷信一样地信赖着自己的夫君。那时候,她的夫君,是正担任着防守东部一处边关重镇的将军,她无比固执地相信着,她的丈夫会回来,回来救这个国家,回来救她,还有她的孩子。那时候,她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了……但是最终她没有等到她丈夫的归来,她等到的是他叛国投敌的消息……”母亲的脸上隐约地浮现出一丝痛楚和挣扎,仿佛隔了长久岁月的陈年旧伤口,此时又被生生地割裂,然后发现,它疼痛依旧,甚至更深……“身在重重深宫之中的她不能够相信这样的谣言,她甚至宁愿与他一起殉国而死,也不能够相信她才华横溢的丈夫是这样卑微的小人。她坚持着要去亲自寻找她的丈夫。在京城一片危机的时候,在四处兵荒马乱的时候,她的皇兄和母后自然阻止了她的去路……但是有一个人却暗中帮助她,帮助她离开了京城。就是当年为她画像的那位大才子。他不仅是一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子,而且也是一个见识卓绝高远的人。他亲自带着人将她护送到了城外,然后,他交给了她一幅画。就是当年为她绘制的那幅肖像。并且告诉他,他观察时局,感到京城这一次多半是不能保全,朝中其实已经出现了迁都北上的朝议。他们早已派人暗中将国库里面百年积蓄的珍宝和银两都秘密运送出京。如果这一次京城能够保全,他们自然就会迎接我回去,如果无法保全,那么希望我能够趁着个时机先逃出去,而复国使用的银两都隐藏在那一卷画轴里面,由我带出城去,算是为梁国留下最后一线希望吧。”

  她的语调已经开始迷蒙,分不清楚“她”和“我”的区别。

  伴随着那幽幽的语调,一种巨大的恐惧从我的心底里蔓延上来,我不想听,不想看,可是,所有的话语却依然一字不漏地进入了我的耳中。

  不用她继续讲述,我已经知道了接下来的故事,已经知道了那个公主是谁,也已经知道了她接下来的命运。

  窗外的天空划过亮得刺眼的闪电,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鞭苔着这个尘世。

  在这件熟悉的小屋子里,母亲的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璀璨笑容从她的嘴角慢慢绽放。

  她缓慢的声音像是亘古的咒语紧紧地缠绕住我……

  “……其实我也没有跑多远,他早已经派人在那里等待着我了,一切都在他的计算当中……他冒着被他的那个新主子杀头的危险,为我谎造身份,将我藏匿在府邸里面,不就是为了这幅藏宝图吗?”她的视线慢慢转入我手中的那幅画轴上,嘴角扬起淡漠的轻笑,断断续续地说道,“如今,我给他了,也免得他再费尽心机……是拿着讨好他的新主子,还是自己留着……留着为了再一次的背叛……都随他了……”

  我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着,我的心脏狂跳不已,好像是要破胸而出,耳边响起雷鸣一样的轰鸣声,比窗外连绵的惊雷更急促,更剧烈。

  这样残酷的现实让我震惊,让我窒息一样的悲哀,让我猝不及防地溃于一旦。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看起来平淡静默的母亲会有这样的遭遇和惊人的身份。

  我也从来没有了解过,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这个小院子里面孤独地居住了二十三年,虽然我与她朝夕相伴,却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迷茫之中,我甚至连悲哀的感觉都要失去。

  忽然,狂风从我的身后呼啸着扑进屋子。

  飘摇的烛火挣扎了几下,就全部熄灭在这急促的风雨里。

  我满是惊恐地回头望去,就看到了父亲高大的身影,在我期待了二十三年之后,终于第一次出现在母亲的房门外。

  在那闪烁璀璨的白光之下,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身影前所未有的虚弱,背后的闪电似乎将他深刻的容颜勾画得出奇的落寞。

  不知道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我踉跄着离开了房间。

  隔着蒙蒙的雨线,我已经模糊的视线隐约看到,母亲她用最后的力量转过头去,她微薄的衣袖像是一只冬日的蝴蝶,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她自始至终没有看父亲一眼。

  我向来坚强高大的,似乎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能够压垮的父亲,在母亲的床榻之前茫然失措,他仿佛是在对抗着什么,剧烈地颤抖着。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这崩溃的重量,他跪倒在她的床边,轻轻把头依靠在她的肩膀上……

  我回过头去。

  外面已经下起了暴雨,连绵的雨滴像是倾泻的箭矢,交织成硕大无比的水之幔帐。地上升腾起层层的水雾,天空变得一片迷蒙。在这漫天漫地的空蒙之中,我已经辨不出自己的位置,寻不到自己的方向,仿佛天地之中只剩余了这雨声,这风声,这雷鸣声……

  很久之后,我试图去思考父亲在那一夜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对于他来说,这个世上恐怕没有比天下比霸业更加重要的东西了吧。可是母亲呢?我呢?还有妹妹呢?

  当他为了那高远的目标而把身边的一切都舍弃的时候,夜阑人静之时,他可是会有稍许的迟疑?可是会有些微的后悔?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父亲。

  而那一夜的失态之后,父亲已经迅速地完全地恢复了日常的忙碌和冷静,甚至比以前更加忙碌,更加冷静。

  我不了解他在忙碌些什么,我只能够放任自己消沉下去,游走于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院子里,仔细地思考回忆着母亲曾经的种种而日渐沉醉不能自拔。

  秋去冬来,我感受不到身边季节的轮回,也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恍惚之间,仿佛已经完全从这个世界上脱离。

  直到几个月之后,我才逐渐从这样的失落之中解脱。

  然后,我带着母亲的骨灰按照父亲的安排回了墉州。

  在墉州边关高耸的城墙之下,我听闻了父亲苦心筹划了二十多年的一切。

  这样翻天覆地的阴谋让我震惊失措,让我惊恐莫名。

  然后,我的心中浮现起她的身影,浮现起她们的身影。

  父亲把多少东西留在京城里,留在了辽人的手中啊,嫡母,妹妹,还有她……

  我生命之中宝贵的并不多,却要接二连三地去承受这样失去的打击。

  我派人暗中潜入京城,去寻找她的下落,去打探嫡母和妹妹的情况。每一条消息都让我失望,对于重要的人质,辽人的看守严谨得出奇,而对于她,更是连一丝存在的消息都打探不出来,她仿佛就是从这个世界上凭空消失了。

  这样的消息禁不住让我的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仿佛她在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拥有着我所不了解的秘密。

  沧海桑田,聚散离合,世事总是奇妙难言。

  在我自己都讲述不清楚的一次机缘之下,我和她竟然意外地重逢了。

  在天下局势变得更加迷蒙难测的时候,与她的重逢带给我的是纯粹的喜悦。

  就算是知道了她背后的秘密,知道了她其实不是一个简单的宫妃那样的身份,也并没有冲淡这份喜悦分毫。也许,在我的心中,早已经明白,她并不是一个简单柔弱的女子,不是一只被困锁在重重宫墙里的笼中鸟,不是被养在深深宫阙里的盆中花。她的眼中有广阔的世界,她需要的是足够她飞翔的蓝天和大地。

  我和她一起回到了墉州。

  而紧随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到来的,却是嫡母和妹妹,以及倪家存留在京城所有家人的噩耗。让我从喜悦的巅峰瞬间跌落入了万丈深渊。

  我想起童年时候那个粉琢玉砌的小女孩,那个胖嘟嘟地固执地反复攀爬那一扇窗户的小女孩。

  我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打击,只有用疯狂的工作来麻痹自己。

  我也无法想象父亲会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一切。我只知道,之后父亲迅速地挥师北上,与耶律信决战在城外,并且向来谨慎的父亲因为急躁抢攻而身受重伤。

  其实,妹妹她们在父亲的心里,在父亲充满了铁与血的内心深处,也是占据着一个重要的地位的吧。

  我忽然记起很久以前,他在书房里面听我讲述着母亲的日常。有一次,我向他说起母亲最近喜欢对着秋天嫣红的枫叶发呆的时候,他有了片刻的失神,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轻叹一声,说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有时候,他心情好起来,也会踌躇满志地说道:“男儿于乱世,当提三尺青锋,立不世之功。廷宣,将来你的功业一定要强过我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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