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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花轿四周是十六个身穿彩衣的女侍,人手一盏莲花灯。轿前是两个手持大烟袋的老人,男的身上写着“老公公”,女的身上写着“老婆婆”,在轿前夸张地边扭屁股边前行。

  花轿后是几百人的龙凤狮舞队,一条龙,一只凤,扎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舞龙的十六个壮汉一身短打扮,包着白头巾,舞凤的十六个少女飒爽英姿,包着红头巾。一条龙上下翻飞,闪展腾挪,一只凤轻飞轻起,顾盼生情,舞凤头凤身的是六个少女,舞得那凤时而展翅,时而引颈。舞凤尾的是十个少女,人手一片软竹,竹上画着孔雀尾,竹片合起来软软颤颤的,活脱一扇灿烂的孔雀开屏。一龙一凤的后面是一百只雄狮,舞狮人不断地翻着跟头,两人装扮的狮子忽而直立,忽而登球,忽而狮头轻摇,突然间来个就地十八滚。

  在迎亲队伍殿后的是鼓乐队,最前面是两个足有三米长的大喇叭,这喇叭也就是过去皇上来盛京祭祖时才有人见过。前边一人肩上扛着那脸盆大的喇叭口,后边一人鼓腮豪吹,声音很浑厚,很单调,牛叫一般。后边的乐手,清一色的红衣红裤红头巾,二十个已经吹得浪起来的小喇叭,伴和着笙管笛箫鼓镲铙锣,吹得喜气洋洋,欢情无限。

  慕雨潇收养的那些孤儿,穿着彩衣彩裤,围着队伍,前后左右地跑,边跑边喊:“关家娶亲了,关家娶媳妇了!”

  盛京城里的老百姓有好多年没见这阵势了,几乎全城的人都跑来看热闹了,路两旁挤满了人,路旁楼上的窗户里也全是人脑袋。

  关屏山低着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整个迎亲队伍中,就他一个人骑着马,高高在上,鹤立鸡群,这脸可露得够大的了。关屏山羞愤得好几次都想从马上跳下来,一走了之,可一想起老爷子,终是没敢。

  队伍走到最繁华的四平街,竟停了下来。舞龙的,舞狮的,吹喇叭的,敲锣打鼓的,都疯起来,一时里,四平街挤得水泄不通,简直比过年过节都热闹。

  慕雨潇装扮成个老头,穿着一件破棉袄,拄着一根棍子。一直跟着队伍走。他在欣赏,他在陶醉,就像画家陶醉于自己的一幅得意之作。

  沈阳城的人都听说过黄花寨嫁女人的荒唐事,他们拥挤在道两旁,看热闹是一方面,更想看的却是花轿里那个陪十个怪人睡过觉的女人是何等样人。队伍所到之处,总是有人喊:“把轿帘掀开,让新娘子出来!”

  此刻,在花轿里的新娘早已哭干了眼泪。虽然她看不见外边是怎么个情形,但她听得出,这是一个空前的热闹场面,一个典型的大婚仪式。当然,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是黄花寨的导演,与她将要嫁去的关家没有一点关系,更不知道,今天这里越热闹,自己今后的日子会越难过。喧闹的锣鼓声中,她也听不见路人在喊什么。她只是想,夫家这么看重与自己的婚事,把喜事操办得如此庄重、如此红火,对自己这样一个出身不净之地的弱小女子来说,也算是一个荣耀,一件幸事了。纵然蒙受了奇耻大辱,能最后得到这样的结果,只能是谢苍天谢佛祖谢菩萨了。

  她本是盛京人,名字叫思琳,姓什么无人知道。六岁时家破人亡,被拐卖到苏州,在一个人家学了几年弹唱,十六岁时,被卖到妓院。两个月前,一个东北老板到苏州选妓,她被选中,随六七个姐妹一起来到已改称为沈阳的盛京。黄花寨来要人,本来挑的不是她,可选谁谁不去,谁都听说了那“十不全”的事。老鸨子惹不起黄花寨,就想了一个馊主意,大家抓阄,谁抓着谁去。要说这姑娘也真是命苦,三十多个人她第一个抓的,却一伸手就把唯一写有“黄”字的那个阄抓去了。这次,任她怎么哭闹,老鸨子都不理睬,一根绳把她捆得像个粽子似的。

  被送进“十不全”的院子时,她一看见那十个怪人,立时就吓得昏了过去。以后都发生了什么事,她全不知道。醒来时,已躺在一间冰冷的黑屋子里,门上挂着锁,夜风中咣咣当当地响。

  迎亲队伍终于走进关家大门时,天已经黑了。关家没有一点喜庆的气氛,大门口连个喜字都没贴。曲东民也不管这些,领着人像按犟驴似的按着关屏山与新娘子磕了几个头。然后,一把把两人推进新房,门上落了锁,钥匙交给关老太太,说,明天早饭前放人,早放一刻,关老爷就甭想回来了。

  关屏山被锁在新房里,气得满地乱转,这一整天,他感觉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在千百万双眼睛的注视下,一会儿被人强奸一次,一会儿又被人强奸一次。满腔的怒火烧得他几乎要发狂,他看着床边那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越发艳红的盖头,他再也无法忍耐了,一个箭步冲过去,左手扯下盖头,右手就欲挥掌打去,可手扬起来,却没有落下去。

  他看见了一个娇羞羞、让人怦然心动的大美人。

  ☆第五章

  花小尤此番黑龙江之行,好几次命悬一线,差点儿没能回来。

  公历四月份,在沈阳已是冰消河开,枝头绽绿。在黑龙江却还是觅不到春的意思,刚刮两天春风,接着倒过了五日寒流,每天中午洇染出的那一点点春色,用不了个把时辰,就又变成了寒气,让人经常怀疑刚才所见是不是虚无的海市。

  大肚蝈蝈说,山里也有海市蜃楼,一般都在这个季节出现。地下阳气拱出来了,天上寒气还没走,两股空气一交叉,一感染,就在山里形成了海市蜃楼。那景色,老壮观了,那楼都一千多层高,还能变颜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黄,一会儿又变成了蓝,楼里还有光屁股的女人在洗澡。花小尤问,你看见过吗?大肚蝈蝈说,没见过。花小尤又问,你爹见过吗?大肚蝈蝈说,也没有。花小尤再问,你爷爷见过吗?大肚蝈蝈不回答了,笑了,他知道,这花小尤又跟自己别扭上了,你再回答,她准会一路问下去,一直问到原始老祖,问到类人猿那儿。

  也不知为什么,这一路上,花小尤总是跟大肚蝈蝈别扭着。其实,大肚蝈蝈对花小尤蛮体贴的,每次吃饭,都是先给花小尤盛,盛得满满的,还不断地往花小尤的碗里夹肉。花小尤讨厌他的这种假殷勤,说,你那臭嘴用过的筷子埋不埋汰。大肚蝈蝈也不生气,买了一双朝鲜人用的那种铁筷子,找房东大嫂缝了个白布小袋,装进去,上边写着:花小尤专用,却挂在自己腰间。吃饭时,还是夹肉,就用这双筷子。大肚蝈蝈和李世礼、陶三林他们坐的是马爬犁,却给花小尤弄了一套狗爬犁,由十六只正宗西伯利亚雪地犬拉着。

  这狗爬犁全东北见不着第二套,十六只狗清一色的白毛,四肢粗壮有力,奔跑的速度和耐力,丝毫不逊于快马。尤其是到了刚下过雪的松软地,这狗爬犁更显出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前边四只狗松了套绳,专管蹚雪,把雪蹚平蹚实,后面十二只狗则把套绳绷得紧紧的,奋力奔跑,十里地就能把马爬犁拉下二里。这狗爬犁跑起来也好看,十六只狗成两路纵队,队列足有十米长。狗身矮,跑着时又几乎伏在地上,腾起的雪粉如烟如雾,拥裹着狗身,远远望去,看不见狗,只见一条飞舞奔腾的雪龙,在嘶叫着,滚滚向前。

  花小尤更喜欢坐在这爬犁上的感觉,这爬犁比一般的爬犁要长一些,宽一些,扶手上镀着金,跑起来特别稳。十六只狗在前边,肥厚的脚垫奔踏在雪上没有一点声响,狗们呼出的白汽与踢腾起的雪粉,组合起一团生动的云,狗儿们在云中忽隐忽现,活脱脱一群神犬,坐在后边的人于是就有了天的感觉,神的感觉,梦的感觉。

  这些狗每只脖子上系着两个银铃,跑起来悦耳动听。花小尤物尽其用,把这些狗和它们的狗铃运用得恰到好处。她赶着爬犁疯跑时,给每只狗都加了两只铃,十六只狗一共六十四只铃,在寒冷的旷野中,叮咚在一起,热烈、火暴,酣畅淋漓,让人心潮翻涌,直想随之“啊、啊”地大叫几声。而到了高山深谷中,这些铃声与不断悠荡起的回声,组合在一个亢奋的声律中,浑厚、悠远,如晨雾中响起的洪钟大吕。夜深人静时,花小尤喜欢把爬犁赶得很慢很慢,慢得像悠车静止前的轻摆,狗儿们两个一对,悄没声地走着,挨挤着身子,耳鬓厮磨,说着平时无暇说及的悄悄话、体己话,花小尤把大部分铃都摘去,只留一只狗上的两个铃。那铃就在这时响起了,隔不长时间“叮”一声,隔不长时间“咚”一下,让黑黑的静夜不那么阴森,不那么死寂,不那么呆板,于是,人就晕忽忽地进入了清醒的梦里,人世间所有的美好都飘飞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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