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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其时二春、细春都不在家,情急了常氏只好吩咐同厝人道:“麻烦你帮我去叫下安春来,这两父子我是应付不下了。”有人便应声去了。还好安春还没有出工,片刻便被叫了进来,道:“爹无事吧!”常氏道:“现在是无事,但三春在大厅坪闹,不但不好看,回头还要找你爹麻烦,你去劝劝他!”安春道:“怎的使这一招来了?”便出门去看。那三春似醉非醉,浑然不怕出洋相了,挥舞着柴刀,又见闲看的人更多了,更兴奋起来,道:“李福仁这个老东西,有饭给乞丐吃,给不相干的老太婆吃,我是他儿子,却不让我吃,将我赤条条赶出家门,你们评评理,有这样当爹的吗!如今蛏田卖了钱,也不分一个给我,天理难容,我要一个说法,一刀两断,从此后我就是个没爹的人了。九点钟决斗,你们在这里等着看,九点钟就见分晓了……”旁人听着,只是窃笑不已——这是村里百年来未曾发生过的一幕。安春在人群里看了三春挥着柴刀,一副要杀人的样子,不敢近前,窥了片刻,便又偷偷回来。常氏急问道:“如何了?”安春道:“他拿个马刀,又喝醉了,我若去劝阻什么的,被他砍了也是白砍——他连爹都不认了,如何认我这个哥。我看还是叫三叔二叔来劝他,或许还有点威信!”常氏急道:“那你快去叫你三叔二叔来劝!”安春便去了,临走道:“我叫了便要下塘去了,刚换了衣服正要走呢。”因三叔家近,便先来了。三叔听了来意,道:“我若能管住你们这些蛮横事,何曾会卧床在家街上都不曾踏过?我是无力管的,叫你二叔去吧,他倒好管事!”安春便转头去叫二叔,幸好也在家,听了道:“你都阻不了他,我还能怎样?”安春道:“如今叫你去不是跟他蛮横,是劝三春的,平日里他也来你这边要些钱零用,估计会听你的。”二叔道:“那我去试试看——你们兄弟,从来没有好事叫我插手的。”安春道:“你先去我娘那里,听听她主意,我也无闲,要下塘干活去了。”说着,径直回家去了。

  二叔便先到常氏这里,常氏已经急得不行,道:“他二叔,你就出去劝劝他,要什么条件便先答应了,只求他回家作罢!”二叔道:“这个不乖崽,怎落到这个地步!”来到大厅坪,见三春已喊得累了,声音细了,只是跟卖艺一样朝路人叫道:“九点钟,九点钟不来我就杀进去了,你们做证明,是他逼我的。”众人道:“他二叔来了,劝劝他吧,哪有要杀自己父亲的,我们村就没出过这样的人。”

  二叔见他手里提刀,心中也紧,还是走近了他,口气尽量柔了,道:“三儿,你这提刀做甚?咱村只有杀猪的才提刀,人家是干吃饭的营生。你提刀杀爹,嘿,没这么不乖的儿子,我也不会有这么不乖的侄儿。听二叔的话,什么话跟二叔说,我替你做主,总是能解决的,这在这么多人面前出洋相的……”边说边要将他的柴刀拿过来。三春佯醉道:“二叔你先别过来,说清楚了再拿刀,今天你是代表李福仁来吗?”二叔道:“什么李福仁?那是你的亲爹,我的亲哥,要说代表,我自然可以代表他了。”三春后退一步,左手提刀,右手伸出两个指头道:“今天他有两条路可走,第一,将蛏田的钱分一半给我,我马上去上海,从此两不相欠,不然,就选择第二条,跟我决斗,拼个死活,断了父子关系!”二叔道:“提什么决斗不决斗呀,傻孩子,那是电影的把戏,搬到这里来做甚!你不就是要分钱吗,跟我来,我给你,回头再去你爹那里拿,总可以吧,把刀给我,跟我回去!”三春对众人道:“我二叔的话你们都听清楚啦?好,刀给你,我是文明人,只要守信用,可以不用武力!”便把刀递给二叔,二叔道:“跟我走,要钱到我那里去取,别为了钱把老爹都要杀了。”三春跟着二叔后面走,又回头对众人道:“不好意思,和平解决了,让你们看不成决斗,都是我二叔调停的。你们记住了,今后我只跟李福仁是不相干的两个人!”众人哄笑,二叔笑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就出洋相拿手。”

  到了二叔楼上房间,坐定,二叔分析道:“你要钱的话,也是按道理拿钱的,你爹辛苦垦荒的地,就卖了两千,合着他一分钱都不留,就给你们四兄弟,一人也就五百,如何要你爹分一半给你?好生没道理。若是五百肯拿了,二叔这里先掏给你,也好去你爹那里要回来,若多给了,你爹怎肯将钱还我,倒不定还来怪我!”三春道:“我能跟安春二春比吗?家里给他们娶了老婆,我是单身出来,如今又要去上海,用不着给我娶媳妇的,老头还想把钱攥在手里!”又力争,磨了半天嘴,二叔敲板道:“你若真去上海做事,二叔便贴你一百,总共拿六百给你,将来发达了能还二叔也罢,不还也罢,从此后只别去扰乱你爹——他如今老了,走路磕一跤也许就起不来的人了,你还跟他计较做甚!”给了他六百块,三春如饿的狗接到骨头一般,偃旗息鼓,自顾去了。

  当下二叔便到李福仁处,说了如何打发了三春。李福仁只是一味可惜,又复恨道:“把钱给这畜生,不如买了肉喂狗去。”二叔道:“不给他钱,让他拿着刀丢人现眼,如何能打发他?只要他能出去最好,若不出去,把你这条老命折腾完了,看你拿钱做甚!”常氏惊魂未定,一阵长吁短叹,谢了二叔,将五百块还给二叔不提。

  此一遭,常氏亦看出三春不肖到何等程度,真是担惊李福仁受到伤害。过了几日,惊魂已定,去看了三春的住处,衣服行李已经卷去,确实是出远门去了,不由心中又念想他。回家感叹道:“早知三春是真的出门干正事,合该将钱分一半给他做本,也省得闹出洋相!”李福仁听了这话不高兴了,道:“这畜生只差没砍死我,你还这么为他着想,莫非我还做错了?非得改日刀架到你脖子上,你才晓得他是没心肝的儿子?”常氏道:“莫这么说,兴许他也是出去想做事业,没得法子才想出这么一出,我料他是耍耍样子罢了,难不成真的拿刀砍你?我看不会的,但凡是人都不会!”李福仁无奈,叹道:“你是伤疤没好就忘了疼,他是心肝烂到底了你也看不出!”常氏道:“管他多坏,毕竟是我儿子,如今走了,还不让我念想?”对丈夫与儿子,常氏之偏颇可见一斑。不管如何,三春出去了无踪影,常氏的心虽然有所牵挂,但再也不用夹在丈夫和儿子中间左右为难了。

  李福仁自觉体力消退,活也少干了,只剩下一半的田地仍舍不得扔掉,收的谷子够一家的口粮;山上就剩下种些红苕菜豆的地,又有几处茉莉花,不外乎夏天锄草施肥打虫,有时也帮常氏摘些花儿,自比往年要闲一些。无事便坐在后厅板凳上,也不思想,也不做甚,就呆呆坐着,然后睡意袭来,脑袋靠着墙上渐渐往一边歪去,地心引力将他的头缓缓地拉下来,拉下来,然后身子猛然一抖,便把自己惊醒,惊醒的瞬间还能听见自己的响鼻。同厝的人便跟他道:“阿伯,你老了。”他愕然道:“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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