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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当下李兆寿道:“直到我想起李兆会临走的嘱托,方知道我犯了粗心,按常说应该当场掏几个钱接济了她,可穿的这粗衫,连半分都不曾有……”他两只手拍了拍身上本是蓝色却磨损成浅蓝泛白的褂子,口袋、肘部、肩胛、衣角都有窟窿或者磨损痕迹,但因这窟窿是长年累月磨成的,该大则大,该小则小,倒不显得突兀,破得舒服,因此也不觉得是破衣裳,就如对天上的星星熟视便无睹了。接着道:“但若是穿平常衣服,也未必有钱,我们两个的钱都归女人家管去了。我寻思不如这次去镇上领补贴时,便跟老姆说留五块烟钱,却不买烟了,偷偷给她去,也对李兆会有个交代,不然这心里都有疙瘩……”咳嗽了一下,从嗓子眼里引出一口痰,吐了,接着道:“这烟要是不抽也能过得去,实在想了,捡个烟头套在烟斗里也能过瘾——如今后生仔抽烟剩一大截就扔了,扔得越长越派头,好像跟不是钱买的一般。”说着,两个腮帮凹下去,干笑了。李福仁道:“那我也要拿点钱给她去。”李兆寿笑道:“你也没我这政府补贴,恐怕不容易要哩!”又聊了几句,歇了一歇,李兆寿便往他的园里锄地去了。

  李福仁记挂着此事,到了晚间吃了饭,常氏在洗碗,李福仁也坐在灶前,闲着无事,拿了火钳把灶口未烧尽的柴火残渣夹进灶坑,做了闲聊的口气道:“李兆会死得早,他老婆倒是没饭吃了,我思量拿两块钱去给她。”常氏平白无故听了这话,急道:“你这是哪一门想法,她有儿子养着,住新厝,比我们住老厝的强不知多少倍,怎么又想到拿钱给她,你哪里冒出菩萨心肠了?这些年还会钱,能拖就拖,我们自己都七零八落,哪有能力周济别人来的!”李福仁被一顿抢白,更是解释不出其中缘由,只是道:“你莫急呀,不给便不给,我只是说说而已。她儿子虽然住新厝,却是对她不孝顺的。”常氏道:“不孝顺的人家也不只一家,帮不过来,况我们这家境,哪有资格去帮人家,自找人笑话了。若你去帮人家,那会钱还欠着的,岂不是都找上来,也没有哪个儿子能替我们顶着。”雷荷花在厨房那厢喂莲莲吃饭,听了这话,脸就有些暗了下来。原来常氏那场会钱陆续还了四年,虽说每一会都还了,实际大多没有还干净,这个拖欠三块,那个还留了五块的尾,马马虎虎应付过去。常氏的性格,外面能不还的钱,能拖的钱,她是会在手里攥得紧紧的;更何况大多确实是手上无钱,她自有一套言辞把讨钱的推回去。又,虽她心甘情愿把会钱压在自己身上,但看了雷荷花一点都不帮衬,只顾花钱跟她娘做亲去,不免嘴里会指东说西地说几句抱怨话,天长日久,雷荷花自晓得那一点意思。但雷荷花又想着二春原来赚的钱都在常氏手上跟水一样流走,觉得自己是有理的,自然不愿为会钱提一句话,听了诸如此类有所指的话,并不应承,常氏是好面子的,也不会做跟儿媳妇翻脸骂街的事,所以婆媳还算和睦,外人看来颇为圆满。那村中舌尖的妇女,常常会说人家:你别看他们家好得似一朵花,其实也是有矛盾的。这是通理,说的也就是常氏这般景况。

  过了数日,常氏上街回来,却主动对李福仁道:“李兆会嫂子还真是命苦,被她儿媳妇跟小鸡一样追着打,都不忍看,世上做儿媳妇的居然有这般蛮横的!”李福仁道:“你哪里看见?”常氏道:“方才经过上边街包子店,兆会嫂子先是买了两个包子,正当街吃了回去,却被她儿媳妇刚好撞见,迎头就从她身上搜出一把零钱,只道是从家里偷的,要她承认;兆会嫂子只说是路上捡的,儿媳妇哪里肯相信,一边打一边拖回家里去,只怕少不了一顿折磨。那街上有人劝的,都道,老人家了,别这么待她;那儿媳妇怎么答应,说是若你家里养着一个老贼精,你能受得了吗!我看了也不敢劝,只是一味心酸了。”李福仁道:“前几日我跟你说了她是没饭吃的,你不相信。”常氏道:“这若不是在街上闹了,谁能相信,她儿子也是有手有脚的,也是从娘胎里爬出来的,谁能料到却遭到儿媳妇这般痛打!”

  晚间,李兆寿过来坐了,李福仁问道:“兆会嫂子那里可是你给的钱?”李兆寿笑着无言点头。李福仁道:“却被她儿媳妇当是偷的,吃了苦头,可知道?”李兆寿苦笑着点头道:“谁承想做点好事也做不成,反倒连累了她。亏她说是捡的,若说是我送的,老姆也饶不了我。”李福仁道:“不承想做好事难,做坏事倒理直气壮。”便将中午与常氏的意见跟李兆寿说了,李兆寿道:“也对,只要有一口饭吃,不饿死,她便是福了。兆会若有灵,当能知道我们做人的难处。”李福仁道:“正是,给她点吃的也要躲躲闪闪,否则让她儿媳妇知道也不知道要生什么事。”

  正因李福仁有此心,那一日瞧见她,偎在墙角晒太阳,衣裳脏乱,双眼浑浊的,便凑近道:“嫂子,可还曾饿着肚子?”她茫然地看了一眼,哑着嗓子轻声道:“成日饿着的。”李福仁道:“你悄悄到我家吃点东西?”她怔了一下,眼里闪了点光,站起来跟着便走。李福仁引她到家,厨房里并无他人,李福仁便掀开桌盖,桌上有余剩的饭菜。她却道:“不上桌的,拿饭团我吃。”李福仁依了,用湿毛巾捏了饭团,她抓住,坐在小板凳上便吃。李福仁把盘里的鱼也递过来,她也抓了一只,左右开弓地咀嚼,吃完了便要走。李福仁道:“嫂子,你要是饿了,就进来吃一口。”她却不做理会,也不懂得道谢,只是吃饱了便离开,似乎怕跟她要钱似的。

  那李福仁见此情景,心中却能感觉到缘由:原来这老妇人在家里被作践惯了,一味低三下四讨口饭吃,根本忘了什么礼节往来,也不识人家对她是好是坏。李福仁说与常氏听了,不胜唏嘘。

  却说这一日,消失许久的三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瘸一拐,脚脖子肿得如馒头,到这地步,亏他还能回得家来。常氏忙去讨了青草药,和酒捣烂了,敷上肿处,又忧心问道:“儿呀,这是哪里摔的,这么重,莫不是又跟人打架了!”三春只道:“打架怎么伤到这里?自己摔的。”因脚疼出不了门,每日只在厝里厅堂跟人磨嘴皮,又胡乱吹牛,事情倒知晓了七八分眉目。抛去浮夸的噱头,加上有那晓得内情的,原来三春揣了三千块钱去七都赌博,财大气粗,又屡屡压空,装派头又气焰嚣张。本地的赌徒不知是从哪里冒出的财神爷,有心打击他的气焰,教训这个外地人,便将相熟的派出所的人喊来抓赌,当场没收了他的赌资,又关到所里。三春见关他的小屋有窗口,二层楼高,便趁黑从窗口跳下,被窗外的电线拦了一把,掉到底下的一堆肥土上,虽脚脖子崴了,却还是连夜逃了出来。

  常氏渐渐知晓了原委,只是叹道:“孩子呀,真不懂事,有那钱娶一门媳妇多好。”李福仁道:“这畜生,有钱了不会想回家,等到落难,才知道回家了。”旁人也有这样那样感叹,或者说三春赌瘾太大,或者说他不懂事,只是谁也不知他那一大笔钱是怎么来的。那三春也故作神秘,旁人若问,只道:“嘿,钱算什么,只要脑子灵,不愁没有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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