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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愤怒青年 我叫楚小龙,吃了难饭的。在道上我很有名;年轻一辈中,讲狠,没有人比得我赢。如果你跟一个人有仇,或者干脆是看不惯,你可以请我修理修理。我会严格按照你的要求,弄瞎他一只眼睛,或者剁下他左手的五根指头丢到臭气熏天的穿城河中。如果价钱合适的话,也可以让他永远消失,就像一滴水那样蒸发得干干净净。 人干什么都有原则。没有原则的人永远叫人瞧不起。就算那些干得最贱的人,也有。比如说,阿红,小有姿色的一只流莺,她的原则就是:给的钱再多,也不玩吹箫。有个客人出一千,涎着脸要她去底下,结果钞票挡落了一地,还被猛喷一顿,狂没面子。我知道在她的脑袋里,做事,不算贱,“吃”,才是最犯贱的。其实贱与不贱,都是相对的。阿红,她只不过在从事一种交易。你可以跟她讨价还价,只要谈妥,得到的就是实实在在的安慰,而绝不会是一种伪劣产品。她比那些奸商诚实得多,甚至比那些满脸高贵却一心想要傍个大款的所谓淑女可爱得多。她完全靠自己,坚持原则,并且按时给乡下的老娘汇款,所以我觉得她可爱。我也有原则:我要修理的对象必须是罪有应得。这样的话,生意就不算太好。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做点别的,比如说去收账,反正饿不死。 外面一定在落雪,满世界沙沙地响。牢房里黑暗、冰冷,被子硬梆梆的,里面的棉絮一定有好几年没见太阳了。不过我不怕冷。冬天我常光着膀子,用雪擦身。十五岁时我就这么干,十五岁时我的身体里面有把火。没人管我。奶奶在屋子里睡觉。除了她我就再没有什么亲人了。我其他的亲人呢?我的爸爸和妈妈呢?他们都到哪去了?奶奶从没跟我提起过,我也就从不问。反正从记事起,我就跟着奶奶。她是个捡破烂的,夏天常穿着件补丁叠补丁的老头衫在日头下四处晃动。她是我们那个小城里最尽职的义务清洁工,在各种大小垃圾堆边你都可以看见她弯着腰,费力地寻找着什么。但在下雪的冬天里你就再也见不到她的踪影。奶奶最怕冷,一到冬天就躲进那张摇摇晃晃的床,把麻纱账放下,就连我也难得见她露面,只听见从帐中不断地传出咳嗽声。整个冬天奶奶就躲在帐子里咳嗽,几乎不吃什么东西。每次放学回来,我就会看到乌黑的小饭桌上扣着个罩子,提起来就露出一个人的菜。菜很少,有时就是一碟腌萝卜条。我就只好拼命吃饭。奶奶知道我吃长饭,所以煮得不少。其实菜她也尽量了,没办法弄得更多一点。家里很穷的。本来我不想读书,也去捡破烂,等大一点再去干苦力。这个想法讲出来后,立刻就挨了一顿痛骂。没出息的货,奶奶骂着骂着眼泪就出来了,然后就叹自己命苦。没办法啦,我只好再次拿起帆布书包。这是奶奶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洗了补了就挂在我肩上,一直从小学挂到初中。我知道它替我招来不少耻笑。但他们从不敢当面议论的。如果是那样,他们当中至少有一个人要头破血流。我性格很烈的,远近闻名,而且很会打架。街上的那些小流氓一般也不敢来招惹我,甚至还想拉我入伙。但我不肯,我晓得那样子奶奶会很伤心,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去上学。在教室门口也许会碰见班主任,也是我的数学老师,一个干瘦的穿中山装的眼镜货。他没准会黑着脸说,楚小龙,你昨天的数学又考了三十分。那样我会很丢脸,站在门口,进退不得。他是老师,我没办法揍他。他拿我也没办法——本来他可以把我甩到差生班去的,就像扔一袋垃圾那样简单,但他有点舍不得——我走了谁替他去拿年级作文竞赛的头名呢?我已经拿了两次。今年的作文竞赛就要来了,他怎么舍得放我走呢?不过他很阴险,也许心里盘算着在最后一期把我踢出去。我知道他会这么想的。我很聪明。这是教语文的霍老师讲的。他说有的人聪明在数学,有的人聪明在语文,有的人样样都还行,但没一样显得特别聪明。我就是那个写作文特显聪明的人,并且记忆力惊人,几十篇古文哗啦哗啦倒背如流,但一考数学就惨不忍睹。霍老师见了我总是叹气连连,他是在替我难过。你呀,将来最适合进大学中文系,出来后再当作家。又一次霍老师当面跟我讲。但事实上我连高中都考不上。霍老师对这看得很清楚,所以他替我难过。他妈的我就不明白数学要搞那么高深干什么?一般人学到四则运算这辈子就够用了。你硬是对几何微积分情有独钟上了大学再去深造不就得了吗?数学能锻炼逻辑思维这我明白,但有些人天生形象思维好逻辑思维一塌糊涂这是改不过来的事,你就让他全力发展形象思维好了。又何必打着全面发展的招牌硬把人弄得痛苦不堪,结果连本来的优势都不能发挥出来呢?一只老鹰再怎么整也学不会蝶泳,可它飞得很有劲啊!但我知道自己飞不起来的。我很会飞但他们要考我蝶泳。现实如此我只有认了。现实是很荒唐的,但你又无力去改变它,这大概就是人生的悲哀所在。困在教室里我看着升学考试的狰狞面孔一天天地逼近。我本来可以不理它,甚至可以一拳打它个鸡巴烂,但想起奶奶伤心的样子我就动弹不得。我无比害怕那一天的到来。这已是九二年十一月的中旬,我刚拿了本年度作文竞赛初中部的头名,心里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它也许是我人生中拿的最后一次奖啦。这种预感如此强烈,像鹰爪一样牢牢抓住了我。走在冷风呼啸的路上,我没有觉察到黄帆布书包的底部正在一点一点地裂开,而沉重如铅的书本正探出坚硬的棱角。肚子很饿,我只想快点回家。拐进终年潮湿的胡同,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我看到桌上是空的。这时哗地一声,书包底全撕开了,书本肆无忌惮地往地上蹿,摔得满地都是。把书包往地上一甩,我冲到床前掀开帐子。奶奶已经硬了,被子上咳了许多血痰。冷风从外面蹿进来,门左右摇摆。我楞了几分钟,然后大哭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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