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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羌笛一变,从欢喜变成了哀伤,仿若一勾沉浸在往日喜悦记忆中的人忽然发现原来一切都已过去,蓦然从喜到哀,一点过渡都没有。

  我心里惊叹此人吹笛技艺之高,也被他笛中的伤心触动,不禁极目向笛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一轮皓月当空而照,一匹雪白的骆驼正奔跑在漫漫银沙上,蹄落不生尘,迅疾可比千里马,竟像是和汗血宝马齐名的天山雪驼。

  一个身穿月白衣袍的人骑在骆驼上,横笛而奏,乌黑的头发张扬在风中,宽大的衣袍随风猎猎而舞。如此张扬的姿态,在此人身上却依旧透着文雅温和。

  皎洁的月色流转在他的身周,却驱赶不走萦绕在他身上的孤寂伤心,他的笛音把整个大漠都带入了哀伤中。

  霍去病赞道:“玉儿,他根本没有驱策骆驼,而是任由骆驼乱跑,和老子那家伙骑着青驴的态度倒很像,走到哪里是哪里,不过老子只是在关内转悠,他却好气魄,把沙漠当自自己家院子一样随意而行。”

  随着越来越近的身影,我本就疑心渐起,此时心中一震,再不敢多看,匆匆扭头,急欲上岸。

  骆驼停在月牙泉边,九爷握着笛子默默看着泉水和沙山,一脸寂寥,一身清冷。圆月映照下,只有他和泉水中的倒影彼此相伴。

  他抬头看向沙山,似乎想起什么,忽地一笑,可笑过之后,却是更深的失落。

  我隐在沙山的阴影中,身子一半犹浸在水中,再走两步就是岸边,却一动不敢动。霍去病也静静地立在我身侧,寂静中只听怦怦的急乱心跳,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骆驼喷了喷鼻子,从地上叼起一件衣袍,冲着我们藏匿的方向叫起来,九爷的手中迅速出现一个小弓弩,对着我们,含笑道:“不知是何方君子高人?”

  我仍然不想面对,霍去病却再难忍耐,笑着走了出去:“孟兄,我们‘夫妇’二人本就是寻你而来,不想却半夜相逢。”

  我也只能随在去病身后,默默走出。

  九爷看到霍去病半裸的上身,脸色苍白,一时怔怔,忘记移开弓弩。在我身上匆匆一瞥,立即转开视线,低头从挂在骆驼头上的袋子里抽了件袍子递给霍去病。

  霍去病刚说了声“不用”,又立即反应过来,袍子不是给他的。他扭头看向躲在他背后的我。我身上的衣服因为泡过水,此时全贴在身上。

  霍去病几分无奈地接过衣袍:“多谢。”转身给我披在身上。

  九爷缓缓收起弓弩,唇边带出一丝苦笑:“上一次,我也是用这把弓,在这个地方指着你。”

  霍去病侧头看向我,我拢着身上的衣袍,低头看着地面一声不吭。

  三人之间怪异的安静,我急欲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匆匆道:“九爷,我们是来看……孩子的。”孩子已经一岁多,我们却连名字都没有起。

  九爷眼中带了暖意,笑道:“未经你们许可,我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单字逸,我们都叫他逸儿。”

  霍去病道:“逸,既可解为隐伏遁迹,也可解为卓越超拔,这个名字很好,大名也做得,以后他就叫霍逸了。”

  大恩难言谢,霍去病虽一直没有说过谢,可他特意用九爷起的名字给儿子做名,对九爷的感激之心尽表。

  九爷看向我,好似对霍去病的意见根本没有听到,只是问我的意思,我道:“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他淡淡一笑,未在对名字多言:“我已命人把逸儿从天山接来,你们要去见他吗?”

  霍去病和我相视一眼,都心神激动,他沉吟了一瞬:“来回一趟,要明日太阳落山前才能赶回,时间耽搁太久。玉儿,你再忍耐一下,如果别的事情耽搁就耽搁了,可此事我不想出一点差错。”

  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我强笑着点了下头:“我明白,一年都忍了,这几日难道还不能忍?”

  霍去病和九爷交换了一个眼神,定声道:“玉儿,我向你保证,你马上就可以和逸儿团圆。”

  九爷淡淡笑着,眼中的落寞却越重,视线从我脸上一瞟而过,驱策骆驼转身离去:“那我等你的消息。”

  霍去病扬声问:“我们到哈密后如何寻你?”

  天山雪驼迅疾如风,转瞬间九爷的身影已远去,声音遥遥传来:“玉儿一进城自会找到我。”

  霍去病瞟了我一眼,却没有多问。这两人一见面,就若高手过招,伤人于无形,我小心翼翼地左躲右闪,却还是一不小心就被剑气波及。

  其实我压根儿不明白为什么九爷说我一进城就能找到他,所以也无从向霍去病解释,只得苦笑着思索,想尽快转开话题,却真的让我找到刚才没有留心到的话语:“咦?你这么知道九爷落脚哈密?”

  霍去病一征,眼睛看着别处道:“附近最大的城池就是哈密,所以我就猜他在哈密了。”

  “格尔木不也挺大的吗?”

  “玉儿,你见了逸儿,最想干什么?”霍去病不答反问,用一个我幻想了无数次的话题把我的心神引开,我心中虽有疑惑,但觉得他不说自有他不说的理由,不愿再深问,顺着他的意思,回答着他的问题。

  [23]逍遥

  霍去病打起仗来义无返顾,反倒对见逸儿的事情左思右想,唯恐有任何疏漏。每次我一问,他就细细分析各种潜在的危险。我觉得他太过谨慎,以至于有些杞人忧天,但考虑到他想见儿子的急迫心情不见得会比我少,遂克制着自己不再去问,静静等着他觉得准备好的一天。

  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卫伉出了意外。

  根据探子汇报,阿克塞附近有匈奴残余势力出没,霍去病却不愿多管。一则,他认为这些匈奴残军已经不能算作匈奴军队,他们都是战争中临场逃脱、违反了军纪的人,因为怕受惩罚不敢回匈奴,只能沦为盗匪,以抢劫为生,而捉盗匪是当地官府的责任,是西域诸国自己的内政。二则,他不屑去捉几个强盗。

  可卫伉却显然不同意他的想法,为此还和霍去病起了争执,军中的下属左右为难,一个是卫青大将军的儿子,和太子亲密,还是霍去病的表弟;一个是骠骑大将军,如今圣眷正如日中天,两人虽然在争吵,可毕竟是血缘之亲,指不准一转身又和好了,连赵破奴都不愿意介入表兄弟之争,所以个个唯唯诺诺,能避多远就多远。

  霍去病对卫伉忍让多时,实在不耐烦,冷声道:“现在我是领兵的将军,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等有朝一日你有那个本事领兵时,我自然听从你的命令。”

  一句话把卫伉所有未出口的话都堵了回去,卫伉恨恨盯着霍去病,嘴里低低嘟囔:“毕竟不是姓卫,与我们根本不是一条心,父亲养大了一条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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