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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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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在中医医院把病治好一些之后,就又被派到东郊的一个农场去劳改了。和在海南岛时一样,她的工作还是喂猪——煮猪食、起猪粪、打猪草…… 那时,因为家里住不下,保姆就回家去了。于是我们干脆连饭都不做了,就在机关饭堂打饭吃。 有一天,我姥爷去世了。我们三兄弟跟着我妈去了姥爷家。只见姥爷换了寿衣直直地躺在一副门板上。我们轮流跪在地下铺着的垫子上,给他老人家磕了三个头。只见亲戚们忙里忙外地办着后事,他们不时地找我妈要大主意。因为我舅舅还在蒙古,回不来,于是,孝子的角色就由我妈来担当了。她让我们站在亲戚们身后看。办丧事那天,我姥爷的棺材停在后永康胡同他家的院门口。随着请来的丧葬班头的吆喝声,唢呐和锣鼓声响起,我妈号哭着跪在地上把一个大瓦盆举起,“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我家的房子很矮,我住上铺曾被煤气熏倒了一次。有一天早上起来,我提着饭盒去饭堂打饭,只觉得头晕目眩,脸煞白煞白的,走路还歪歪扭扭的。我妈因为在东北时中过煤气,还差点死了。她见我的样子,赶快让我在房子外面坐着,歇了好久我才慢慢好了。 最困难的时期来了,我们开始啃那种番薯面的窝头,喝小球藻煮的绿色的汤。有时候,窝头只有两三个还舍不得吃,留半个放在兜里,等饿了的时候再啃两口。我妈的粮食定额才26斤,每到星期天她都会省出一些来给我们包饺子或者烙合子。但她那时脾气不好,常斥责我们这不好那不好的,经常弄得一家人不高兴。有一次,我又被骂了,便赌气不吃,走出家门。等我在外面转饿了,我才回来自己做着吃。可是我做的合子乱七八糟的,还得我妈强撑着病体来帮忙。我们都哭了…… 我觉得妈妈像变了个人似的…… 有一天半夜,我在睡梦中听到啜泣声。睁开眼见灯还亮着,我妈坐在我床头抹眼泪。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我睡梦中在哭。我告诉她:我放学的时候被高年级的同学打了。她告诉我,她小时候,清朝被推翻不久,皇帝还住在紫禁城。她是蒙古人,放学回家时,同学就追在后边骂“鞑子、鞑子”。她哭着回到家告诉我姥爷。我姥爷说:“别理他们,想当初咱们进关的时候,杀得他们一片一片的。”我妈接着说:“我现在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就是被当成了敌我矛盾。现在蒋介石又要反攻大陆。一旦打起来,我们这些敌我矛盾的人就都要押起来。万一战事紧急,就会被枪毙。在延安的时候,有一个叫王实味的作家就是这样被‘秘密处决’的。”我安慰她:“现在不会的。”她接着说:“如果我死了,你爸爸又还在海南岛,你要照顾好两个弟弟。你是长子,要担起家长的责任。”那时我12岁,但我对王实味印象很深。直到近年,才见到书中报道他惨死的情况。 王府井市场边冲洗人民币 1960年,我爸爸也从海南岛回来了,家里房子太小,我就搬进侨委大院的集体宿舍去住。后来,我们又搬家了,这回搬到侨委大院东北角的大烟囱院,有三间房。我妈的右派“摘帽”以后,她也从农场调回来了。有一天我妈带我和弟弟到王府井的银行去取两年来被扣发的工资。那时人民币最大的面额是五元的,我们取了一大袋钱。妈妈有风湿性关节炎,就买了两瓶“冯了丁”药酒。她把钱和药酒全装在一个旅行袋里,让我提着。我虽然已经十二三岁了,但提着这袋子还是觉得很重。我们继续逛街,走了很久,在东安市场,我不小心,手一滑,只听“哐啷”一声,袋子里的酒瓶子被摔破了,酒洒在袋子里面。我妈急忙找水龙头,把袋子里的钱放在水龙头下冲。引来很多路人围观,弄得很狼狈。回家以后,我妈把椅子、凳子和桌子搬到院子里,把湿的钱一张一张摊开,在太阳底下晒。药酒的药性太厉害,把钱都给浸坏变成血红色了,我们都担心这钱怕不能再用了。后来我妈把钱拿去银行问,银行居然同意给我们换了。 我妈喜欢吃羊肉,就想办法给我们做白水羊头,是蒙古人的做法,很香。 北京的市场上,那时候才刚开始有苦瓜卖。北京人还不会吃苦瓜,买苦瓜尽挑黄的、熟的。买菜要排队,我爸排在最后,轮到他的时候,卖剩的都是绿色的苦瓜了。广东人吃苦瓜是吃嫩的、绿的。我爸高兴地买了一大堆回来。 我爸在家里养了三只来杭鸡,白羽红冠很漂亮。有一天,我从商店里看到有气枪卖,便磨我爸要买气枪,我爸果真给了我三十块钱,我买了一把。侨委大院有很多树,我的射击技术不错,每天打麻雀都能打到两三只,我爸便把麻雀撕了喂鸡。结果,鸡下的蛋特大,几乎都是双黄的,我们拿称一称,足足有二两一个。 有一次,我爸带我们哥儿仨去十三陵玩。那一天,我打了八九只麻雀,回家后我爸用麻雀煮了一锅汤,好吃极了。 我们家还养了一只小白兔。它长大以后,有一天晚上,我爸和我妈说要把它杀了吃兔肉。他们递给我一把锤子,看我敢不敢去杀。他们和我弟弟都在院子里等着。我拿着锤子进屋,蹲在白兔的旁边,看着它的红眼睛……蹲了好一会儿,我才鼓足勇气,举起锤子往它的头上砸去。白兔一点儿都没有挣扎就死了,我的心跳得扑腾扑腾的……我妈做的红烧兔肉很好吃。 我爸妈还带我们去北京和平饭店餐厅去吃过几次。那里可以用高价吃到炒面。一盘五元,油多多的,还有肉,我们好久没有吃得这么饱了。我妈说,这是政府为了回笼货币而开设的餐厅。这餐厅的门开在金鱼胡同街边,门口常有人排队。餐厅里的空间好像比现在的麦当劳快餐店里还挤。有一次,我们和两个老外坐在一起。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老外,他们不仅鼻子高,胳膊上的汗毛也长得好长。 我的亲奶奶和叔叔在新加坡知道了国内“三年自然灾害”的情况,主动给我们寄来一大罐猪油和一铁盒饼干。那铁盒盖上还印着一幅裸女像。同时,他们还寄来一套最大光圈F2.8的日本PETRI牌135高级相机和小闪光灯及一口袋闪光灯泡(那年头,万次闪光灯还没发明出来呢)。我爸自从1940年回国参加抗日战争以后,由于外国的封锁,他就没能再与海外的亲人见面,只能靠书信往来。每年我们家都要去照相馆拍一张全家福,寄到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我们家也常能收到海外亲人寄来的照片。1958年以前,我爸常带全家去逛公园,并且用从公家借来的相机给我们照相。1958年以后,我们家已经好久没有拍全家福了。自从有了自家的照相机,我们又常去逛公园了。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跟我爸学会了照相。懂得在什么样的光线下,调多大的光圈和速度……没想到,我后来把照相当成了职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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