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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好孩子,今天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你了,我过两天就要回法国了,可能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佩萝太太叹息着,忧伤地看着叶冠语,十分不舍。

  叶冠语很诧异:"您要走?"

  "是啊,我的肺病又犯了,得回法国养病,本来想死在这边也可以,但是那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过去料理,而且这边也没有亲人,死了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

  "肺病?以前怎么没听您说过?"

  "唉,几十年的老毛病了,这次来势凶猛,怕是挨不过去了。"老太太依然是微笑着,谈论死亡就跟谈论天气一样的寻常,"我今天叫你来,是想问你,你想跟我一起回法国吗?先别急着回答,先听我说,我喜欢你,孩子。如果你愿意,我收你做养子吧,到了法国,你可以拥有你想要的一切,我无儿无女,也没有家人在世,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不,不,奶奶,不可以的!"叶冠语还是习惯性地叫"奶奶",连连摆着头,"我不能丢下家人一个人走,我母亲,还有弟弟,都需要我的照顾。再说,我对国外一点都不了解,去了什么事也干不了,我要待在这里陪伴家人。"

  "你真是个孝顺的孩子,让我感动,也让我更加喜欢你了,冠语。"老太太长叹一口气,本来就嘶哑的声音突然哽咽,"但我真的舍不得你呀,没想到晚年能遇上你这样一个让我无比快乐的人,让我想到了从前的很多事,很多很多的事儿……在你的身上我看到某种熟悉的影子,尽管模糊,仍是欣慰的,甚至是感激的,感谢上帝能让我在生命的尽头遇见你……"

  "奶奶,您别泄气,您的病会好的……"

  "不,不,我想的不是这些。"老人无力地摆摆手,闭上眼睛,可能是病了很久,说了这么些话已经倍觉吃力。

  于是叶冠语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老人,让她休息。

  夕阳的余光已经只剩斜斜的一角了。屋子里静得出奇,只有老旧的壁钟发出的滴答声显示着时间的流逝。

  "冠语,你想知道我的过去吗?"半晌,佩萝太太又睁开眼睛,眼中似有流光,突然神采奕奕起来,好像作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兴奋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想说!孩子,我憋了三十几年,我怕我再不说,就要把那些事带进坟墓了。我不甘心一个人默默地走,更不想带走俗世间的一切牵绊,我想有个托付的人,将一切托付好后我才能安心地走……"

  "奶奶,您好像累了,休息好了以后再说吧……"

  "没事,我没那么娇弱,让我说吧,也许下一秒我又要改变主意了。"刚才病恹恹的佩萝太太,像陡然注入了一剂兴奋剂,差点就要从床上坐起来,她按住胸口,竭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她笑着,就那么笑着,像夏日的玫瑰,绽放得那么热烈。她也从未那么美过,原本苍白的脸颊竟隐约透出淡淡的红晕,像情窦初开的少女见到久别的心上人,激动难抑。

  于是,时光的帷幔优雅地撩起,曾经属于那个年代的久远的故事在这夜色临近之时突然被翻开,每一页,都焕发着陈旧的光泽。

  佩萝太太说,她的出身其实没有坊间传的那么神奇,她父母都是普通的百姓,都曾在战乱中颠沛流离,她年幼时跟着父母吃了很多苦。抗战结束后,父亲在省城的一所学校教书,一家人原本生活得很平静。佩萝十七岁的时候,出落得非常美丽,特别擅长舞蹈。有一次春节文艺会演,佩萝学校的节目被选中,演出那天盛况空前,可以说改变了佩萝的一生。一曲《茉莉花》,佩萝带领一群如花的少女提着花篮翩翩起舞,动人的音乐声中,佩萝的笑容倾国倾城。至今她还保留着一张当时演出的照片,一生的美丽,就在那一刻绽放。绽放得太彻底,却让她的青春过早凋零……佩萝就是这么说的。

  演出结束后,几个领导模样的人上台跟演员们握手,其中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握住她的手,足足停留了一分钟,还跟她合了影。天真的佩萝没有觉得这有什么特别的,闪烁的灯光下,她甚至连那个男人的样子都没看清。但人生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设下了埋伏,当她坠入其中的时候,除了少女的矜持和恐惧,再无其他。一切的一切,都不在她的掌控中,从那男人对她发起攻势起,她就在沦陷,毫无防备。而他的岁数足可以当她的父亲,却拥有她最美好的青春,以及她含苞待放的身体。为了避人耳目,他找了个理由将她送到了桐城,安排她住进了一个气派的公馆,也就是现在的清水堂。他对她的宠溺,绝无仅有。当恐惧被仰慕和崇拜代替后,她渐渐被这个男人的魄力折服。据闻,这个男人是个大资本家,祖上是开药铺的,曾在海外留洋,家族势力很大。新中国成立前夕因帮助新政府建医院兴药业,逐渐步入政界,上位得很快。家族很希望他能在政界有所作为,不想东窗事发,他和她的事被人捅了出来。恰在那时佩萝已怀有身孕,如果事情捅出去,他将前途尽毁。于是他们家族要求她做掉孩子,她不同意,坚持要生。但一个弱女子怎么对抗得了一个庞大的家族,佩萝被强行押到医院堕胎,当时胎儿已经八个月了,拉扯过程中佩罗动了胎气,急急忙忙送到医院,孩子早产,佩萝大出血,差点连命都没了。出院后,佩萝迅速被遣到了外省。

  "我一辈子都记得那天的情景,他们家里来了好多人,把我拖到医院,无论我怎么哭怎么求都无济于事,八个多月了,孩子都快生了,他们却无动于衷,残忍地将孩子杀死在我的腹中。我连孩子的面都没见上,只知道是个男婴……可恨的是,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再见到他,他的回避恰恰表明他是默认这件事的。几十年过去了,我经常梦到那孩子在哭,唯独梦不到孩子的样子……"

  佩萝太太说到这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满是皱纹的脸淌满泪水。难以想象,一个人忍受三十多年的伤痛,该是怎样的一种折磨!那种痛,是不会随岁月的流逝而消失的。佩萝侧身埋着脸抽泣,叶冠语坐到床边轻拍她的背,她摆摆手,又继续说:"别担心我,说出来就好了,在心里堵了三十多年,终于解脱了。否则带进坟墓,我如何能安息……"

  "那后来呢?"叶冠语不想问,却又很想知道。

  "后来,后来……中间隔了有十年光景,家父去世,我将我父亲的骨灰带回省城下葬,不知怎么被他知道了这事,找到了我……当时的他,已经是个身份显赫的高官,他向我忏悔,说当时也是身不由己,我如何听得进去……但我没法离开省城,因为母亲坚持不肯走,她要陪伴父亲,人老了总希望叶落归根。两年后母亲去世,不久,'文革'爆发,他因为资本家的背景受到冲击,我也受到牵连,被红卫兵抓去游街,他得知情况后连夜派人将我送到了香港,又转道送到法国。到了法国我才知道,他们家其实大部分的家产都在海外……我一个人在法国生活,对国内的情况并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家族受到的冲击很大,他没能撑到最后,'文革'后期时去世了。他去世的前夕,寄过来一封信,托付了我很多事,希望来世再来弥补对我的亏欠……

  "这么多年了,我独居法国,身边围着一大群人,却感觉那么孤独……我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回国看看的,清水堂还是从前的样子,一走进这院子,我就知道,他从未在我心中长眠,他一直是活着的……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见证了我和他的恩怨,三十多年过去了,回过头再看,我发现支撑我活到今天的恰恰不是对他的恨,而是爱,是爱!我爱他,从未改变!这公馆到处都有他的影子,晚上睡觉,我总能听到黑暗中传来他的脚步声,还有叹息。我忽然就明白,当初离开中国的时候他执意要将公馆划到我名下的原因,他说,早晚你会回来,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可以感觉到我就在你身边,那么,你就不会再恨我了,百年之后,这里将是我和你的坟地……当时听到这样的话,我差点哭得昏厥……但我还是不想埋在这,这辈子我已经受够了他和他们家带给我的痛苦,我想干干净净轻轻松松地走,来世我也不想再认得他,就当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这个梦我做了一辈子,终于是时候结束了……"

  佩萝太太说完了这个故事好像真的轻松了很多,她释然地笑着,同时,取下手指上戴的戒指递给叶冠语:"孩子,今天我叫你来,就是想了结最后一件事情,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值得信任的人,所以请你收下这个,无论如何要收下,将来你会用得着的。"

  这是一个碧绿的翡翠戒指,沉沉的绿,透着内敛的暗光,那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流光,即使是在昏暗的室内也耀眼得令人不能直视。他拿着戒指仔细端详,在指环的内侧看到了两个字:秉生。

  "秉生?"叶冠语不明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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