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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60.公元20世纪80年代末

  黑杆儿恶老雕

  海水牛本来心里就发堵发闷,偏偏去参加“水利工程”座谈会时,在县委大院门口又遇到了麻烦。一位拎着电动橡皮狼牙警棒的武警,把他挡在了自动伸缩的栅栏门旁。近一时期,贫困乡村的农民火得厉害,集体上访事件频频发生。灰头土脸的手扶拖拉机,动辄塞满县委大院,对峙各色豪华轿车的局面,已司空见惯。尤其是前天上午,莲池镇的数百农民,听说新县委书记上任便蜂拥而至,先发制人地将大门锁了,强烈要求解决问题,否则任何人都不得走出县委大院,双方僵持了十几个小时。弄得上至县委书记金果果,下到一般勤杂人员,连啃了两顿方便面。此事发生后,县委大院加强了保安防卫,二十四小时都有武警把门。

  当年水牛到部队后命运发生了奇迹,上边给他所在的连队一个工农兵学员的名额。僧多粥少,百十号农村娃一齐伸手,这一下难坏了连长、指导员。为了将一碗水端平不闹出啥乱子,又能给上边一个交代,连长与指导员最后出台了鲜招儿,就是报名者不分光棍眼子一律都参加考试,考一篇作文,作文的题目是《我爱家乡》。如果再换任何一个题目,水牛准抓瞎无疑。偏偏这个题目是水牛筐里的熟桃,念恩公祠小学时为应对初中会考,老师猜题猜的作文就是《我爱家乡》,并拿出一篇范文让大家死记硬背。在老师的威逼下,大家都背得滚瓜烂熟,并抄得龙飞凤舞无一错别字。结果是老师没有猜对题,会考时没有用上,此刻却让水牛大放光彩,他以无可争议的成绩走进了中国建筑工程学院。朝下水牛人生道路更是顺畅,入党,提干,一路绿灯。他以正营职身份转业时,曾被搁置了一段时间,他不走门子不送钱,况且他也没门子可走无闲钱可送。最后,他被安排到莲花山县民政局,尽管这是个最没有油水的局,可也是在编在册的局级机关。他这局长一职属平级安排,是红头文件硬性规定的。因为路子正,他怀揣坦然,谁的情也不领,谁的脸色也不看。也正应了那句“无欲则刚”,碰到不顺眼的烂脏事儿,他当说则说当骂则骂,成了敢于碰硬的“茬子”,成了有口皆碑的“圣人蛋子”。

  事业得意,爱情失意。当年荫出事咬断龙青坡的舌头后,就在恩公祠销声匿迹了。有人说荫跳恩公河自杀了,有人说荫去了南方,也有人说在五台山见到了遁入空门的荫……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反正荫从水牛的生活中消失了,而且消失得很彻底,这个答案从水牛极度沮丧的表情上就能明确获得。没了荫的消息,他的感情生活变得暗无天日。火头婶刚有再给他张罗一个的意思,说媒的便挤破门槛,可他一个也不见。任火头婶说得铁嘴唇磨破,他也不肯就范。他说:为人得有良心,荫是为我才遭龙青坡害的,不得荫的下落我决不会再找任何女人。他的生活邋遢且随意,从不在衣着穿戴上浪费心思,差不多一年四季都是一双老头布鞋。去年下大雪时,他竟把十几年前的“火车头”翻出来,套在了脚上。别说机关男士们时时更新的新潮洗化用品了,就连普通的香皂他也没有用过。他洗脸都是冷水一撩,毛巾一擦完事。头发也没有个正型,乱乱蓬蓬的,每月让理发员梳理一次。胡须又特旺,一天不刮便面目全非,可他忙起来三天五天也难得动动刀子。为此,火头婶不知嘟噜他多少次,骂他是“长毛贼”,是刚从监狱里出来的犯人。逢这种场合,他不摆理不辩解,死猪不怕开水烫。火头婶训斥完了,他也听完了,照样我行我素,弄得火头婶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就他的这身行头,新来的武警如何能不审贼样待他?偏偏他又忘了带工作证,任凭他如何解释门卫就是不肯放行,最后他不得不拨了电话,让办公室的同事帮他解了围。门卫极不好意思地说:“真对不起海局长,从哪儿看您也不像局长啊。不信再找个人问问,也一准把您当成下岗的锅炉工什么的。”

  三楼会议室是个能容纳五六十人的中型会议室。米黄的椭圆桌子中间,怒放着一溜塑料蜡花儿,叶片肥硕,墨绿墨翠,生机盎然。海水牛看着却不舒服,他厌恶作假,假里假气的东西就是再逼真再像,他也不喜欢。令他赏心悦目的是自自然然,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金果果陪着省政协的“水利视察组”准时进入会场。

  随着不约而同的掌声的,是摄影、摄像记者们频频闪烁的电子闪光灯。这个视察组是微服私访式的,并且规格很高,组长黄法武是在任的省政协副主席。事前未曾与地委、县委打任何招呼,今天早晨突然驾临莲花山县,车子直接开到了县委大院,让金果果防不胜防,黄组长说是专题调研水利工程,协商座谈会人选时,黄组长一锤定音:县四大班子及各局委一把手全部参加。黄组长还特别提出民政局长海水牛务必与会。

  此会还有一层内容,就是金果果以县委书记的身份第一次与大家见面。

  金果果照程序讲了开场白后,是视察组的黄组长的开场白:“今天请大家来,主要是想听听大家对我们莲花山县水利工程的看法……希望大家能畅所欲言,实事求是地把问题摆出来,摆足摆透。”

  开始发言是很踊跃的。有这拨人与会,座谈会的开头绝不会冷场,对此海水牛心知肚明。这拨人都是些官场“油子”,练就了一张张铁嘴皮子,在新领导面前都想表现表现,而且这种表现欲还相当强烈。但从这些嘴巴里冒出来的话却是一个版本,差不多全是从党报上克隆下来的。在这一点上,大家惊人的相似:理解的要克隆,暂时不理解的也要克隆,即便是不满意甚至抱有强烈抵触情绪的也要克隆,并且克隆得不显山不露水,肚里明明在哭脸上还要露出笑,自自然然的笑,灿灿烂烂的笑,妩妩媚媚的笑,这就是官场规则。谁背离了这个规则或者破坏了这个规则,理论上的结局只有两个:一是这个规则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一是此人将被淘汰出局。截至目前,实践的结局只有一个,就是理论结局的后者。

  海水牛还清楚这些发言不会持续太久,好话还不能重三遍哩,何况拾人牙慧!连拾几遍后,再从谁嘴巴里冒出来也味同嚼蜡,惹一圈白眼。海水牛就是在这种套话陷入僵局、无法继续下去时站出来的。他一开口便扭转了座谈会的颓局,会场立刻静了,大家全把目光投向他。他清楚如何调动与会者的情绪,如何操纵大家的情绪。他笑笑说:“我先预测一下这次发言的结局,我想已经很清楚地摆在那儿了,就是我这‘圣人蛋子’的绰号再次升级……”

  有人发出低声的嬉笑。

  金果果与黄组长的目光里,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一副疑惑样。

  几架摄像机的镜头,从不同角度对准了海水牛。

  海水牛从从容容地说:“要说对水利工程,我是有发言权的,为啥?因为我有第一手资料。莲花山县境内就一条河,叫恩公河,史称福水,实为害河。我老家恩公祠就在恩公河的最薄弱处,且不说我的祖上,就我亲身感受的决口水患就有三次。人为鱼鳖,苦不堪言啊!修恩公祠水库,变害河为真正的福水,是沿岸百姓人老几辈子的梦想。从海水清海老20世纪30年代起,我们共产党就高喊修水库的口号。60年代初毕敬业那一届县委虎头蛇尾弄了个半拉子工程,人没少饿死,结果是劳民伤财。如今是年年口号喊得震天响,以修水库的名义,让老百姓捐钱,让企业家捐钱,让各级财政投钱,还从扶贫款里抠出一块儿来,年年都要抠出一块儿,并且块头与年俱增,这已形成惯例,这个我有真凭实据,因为这扶贫款归民政局管。如今这笔款项有多大?不得而知,但结局我是清楚的,恩公祠水库还是60年代初毕敬业留下的半拉子工程,一点儿动工的迹象都没有。原因何在?我不得而知,恩公祠的乡亲也不得而知,饱受恩公河之害的两岸百姓更不得而知。我在此将这个问题摆出来,希望能引起省政协视察组领导的关注,并通过你们提请有关领导部门重视,早日结束恩公祠水库停留在纸上谈兵阶段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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