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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58.公元20世纪80年代中

  胡新国

  她与胡新国又有了近距离的接触。

  但他的“金线菊”容颜,她在办公室是见不到的。

  他平素难得一笑,对部属的严厉在地委大院是出了名的。他不依不饶地训人时,左颊上那颗明显的黑痣即会改变颜色,一下子从浅黑变成酱黑,并油光闪亮着颤动,使人望而生畏。

  有一次在资料室查阅材料,她翻到了当年的《莲州日报》。爸爸毕敬业果然是媒体明星,每天报纸的一版几乎都在报道莲花山县,报道县委书记毕敬业,而文章与图片的落款均署着“本报记者胡新国”。

  细细品味了这些图文并茂的报道后,她为这些谎言汗颜脸红,惴惴不安。

  她终于恍然大悟:当年的莲花山县是虚假的泡沫托浮起来的,爸爸毕敬业也是虚假的泡沫托浮起来的。

  而制造这些虚假泡沫者正是胡新国。

  照理说胡新国也该随爸爸毕敬业而去,跳进莲花山县委后院那眼深不见底的高台井。可他非但没跳,反而摇身一变成了“浮夸风”的纠偏者,笔尖一偏成了声讨“浮夸风”的革命动力。

  对爸爸毕敬业来说,成也败也与胡新国的摇旗呐喊有着直接的关系。

  当时作为一线记者的胡新国,因为报道莲花山县、报道毕敬业有功,很快便青云直上,先部主任,再副总编,再总编,再社长。就在他尚未暖热社长的藤椅时,由恩公祠水库工程引发了恶性的饿死人事件。

  胡新国精心制造的大泡沫破灭了。

  旗帜莲花山县、旗帜毕敬业被撕成碎片。

  胡新国面临着新的选择,就是当初起劲儿鼓吹的,此刻要以十倍的劲儿反对。也就是要把过去颠倒了的东西,再彻底颠倒过来,并且要矫枉过正。他亲手建起的高楼大厦,再由他亲手炸掉,这也叫解铃仍须系铃人嘛。

  说白了,胡新国必须对莲花山县下刀子,对朋友毕敬业下刀子。而且出手要狠,朝致命处猛戳,决不能手腕发抖心太软,只有这样才是“明哲保身”。

  胡新国与爸爸毕敬业同为“浮夸风”的制造者与参与者,而两者的政治前途却大相径庭,一个是风雨不动安如山,继续提职升官;一个则身败名裂,畏罪自裁。

  她憎恶胡新国,但又钦佩胡新国。

  胡新国看穿了她矛盾的心态,和她进行了一番长谈。他的谈话很思辨、很深入、很哲学,令她钦佩之至,并由钦佩升华为崇敬。

  胡新国说:“果果,你爸爸本不该死的。当时的‘浮夸风’是全国性的,否则就不成为‘浮夸风’了。何谓‘时势’?这就叫时势。许多地方的‘浮夸风’刮得比莲花山县比你爸爸更厉害,许多地方放的‘卫星’比莲花山县比你爸爸还多,比如河南的光山县、西平县、遂平县,湖北的谷城县等。后来这些地方都发生了大饥馑,饿死人的事儿很普遍,比如饿死人很多上了中央红头文件的‘光山事件’。政治像一阵风,刮过去也就完了。政治是有时效性的,此一时彼一时也。有时喧闹有时冷寂,有时张扬有时低沉,有时台上有时台下。何谓‘政治’?这就叫政治,这如同漂在水里的木头,暂时捺下去一会儿,但很快就会再浮上来的。那么多刮‘浮夸风’者不都活过来了?那么多放‘卫星’者不都活过来了?而且照样活得风风光光有滋有味!而你爸爸却死了,举家跳高台井自杀了。活下来的人照样驰骋政界,继续升迁……你爸爸缺少的就是这么一种眼光,缺少的就是这么一种忍耐,这就叫政治上的不成熟。”

  胡新国还说:“果果你不要记恨我。即便我不报道莲花山县不报道你爸爸,还会有别人报道的,因为这是政治的需要。‘浮夸风’是政治,放‘卫星’也是政治。《人民日报》1958年6月12日头版头题报道了这么一则消息:河南遂平县卫星农业社放出第二颗‘卫星’——二亩九分小麦亩产三千五百三十斤。实事求是地说这纯属弄虚作假嘛!可我们这头号党报还配发评论说:我们今天这个时代就这样富于浪漫主义的色彩,多少世纪以来一直被当作美丽神话的东西,如今一桩桩地变成了现实。全国小麦亩产的最高纪录出现在河南省遂平县卫星农业社那里……这好像是一个理想,但是不然,这是现实,这是已经拿到手的实物。《人民日报》还这样呢,我们《莲州日报》敢不这样?我是党员记者能不听报社党组织的?时势与政治是相辅相成的,时势犹如潮水,汹涌奔来时,‘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一场“浮夸风”使多少人死于非命,恩公祠水库工地饿殍遍野,这岂止是一般的劳民伤财?这是地道的犯罪呀,弥天之大罪呀。作为局外者,金果果仅涉足一点儿,已感到心惊肉跳。而参与炮制这场灾难的他,仅仅是平静地笑了笑,并未作深入的检讨与忏悔,似乎这一切早被他赏玩于股掌之中。难道官做到他这一步,真的就出神入化、骤然临之而不惊吗?

  胡新国当然读懂了她眸子里闪出的问号,淡淡一笑说:“你感到匪夷所思,对吧?”

  她点点头。

  胡新国仍淡淡笑着说:“这是政治的需要。”

  她一愣道:“政治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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