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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没什么嘛,康志刚柔声道,你父母不就是我父母吗?你是我最爱的人,我当然应该对他们好。

  田园往他怀里靠了靠,不知道说什么好,从傍晚到现在,她始终有点晕晕乎乎。

  康志刚把手伸进妻子的胸口,触手冰凉,他想进一步试探,妻子目无表情,不置可否。康志刚识趣地躺到一边。好一会儿,他们都觉得浑身不舒服,身上到处痒痒,像是有虫子在咬,很难睡着。两个人爬起来看看被子,再闻一闻,没发现什么,被子是新换的,并不脏。问题不在这里。要不我们出去走走?田园突然说。

  他们悄悄出了门。月光下,泛着银灰色的草地静静地向树林延伸,门前几棵老树犹如忠心的卫兵默不作声地守在黑暗里,巍峨耸立的群山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和雄伟,显得疲惫,寂寞。康志刚搂住妻子:想到过去的不愉快了?他的声音在黑魁魁的夜色里异常温柔。田园没有回答,微微的苦涩和酸楚涌进嘴里。她想看到深处去,看到儿时的记忆,看到山的旧貌,让自己确信此刻正身处故乡。但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不知不觉,夫妻俩来到村口。村口有一个两亩见方的小土坑,显然是干枯的小池塘。在寂静的夜里,小池塘的突然出现,令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突然袭上心头。往昔犹如潜水艇,开始从她的内心深处浮升到意识的表面。

  那年深雪封山的三月生下的妹妹取名叫拽弟,满月后被抱出去过两回,因其面黄肌瘦,又被抱回来。母亲久经生育落下了严重的妇科病,她审时度势,改变了对自己的待遇,不再赤脚到田里插秧,也不再挑过重的担子。拽弟两个月就断了奶,被送到姐姐床上睡。拽弟长到三岁才开口说话,三十五个月才学会走路,并且行动迟缓,老是摔跤,明眼人都断定她好像缺点儿什么。她仿佛对自己的处境有自知之明,从来不缠着母亲,倒是经常跟在大姐后边,随她在寒风中砍柴,烈日下栽种。拽弟所有的衣服全是姐姐们穿不上的,虽然她也会眼巴巴地盯着弟弟身上漂亮的衣服,但是从来不开口要。六岁刚到,因为无人看管,就跟在招弟屁股后面去学校,由于没交学费,在教室外的台阶上玩耍了一节又一节课,因此她既不会写也不会念,可是父母指责她笨时,她会突然指着门上的对联说:春,春。对联上确实是“春暖花开”。

  最令人意外的一次是她突然告诉大家:村长是坏人,村长不让妈妈生小弟弟!

  她那意外的富有战斗性的语言把大家怔住了。拽弟紧接着大声地说:村长家的水桶是我们家的,村长家的木箱子是我们家的,我长大了把它抢回来。随即她握紧拳头,把胳膊举过头顶,做了一个恶狠狠往下砸的姿势。

  母亲愣了一下,放下怀里的富贵,招招手让拽弟过去,把她搂在怀里,亲热地摸摸她的脸。面对突如其来的温柔,拽弟没有露出受宠的喜悦,相反刚才的机灵一扫而光,身体不自然地扭动起来,眼里显现出不安和惶恐。

  这丫头,想疼也疼不起来。母亲有点扫兴,顺势把她推开了。事后,拽弟悟到了这种意外的温柔是对自己的犒赏,为此她一再地说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话,期望赢得母亲的爱。有一次她甚至想用狗来吸引母亲:我知道这个是公狗,那个是母狗,母狗有奶,会生崽崽。可是母亲除了眼神复杂地瞥了她一眼外,没有任何表示。经过三番五次不着边际的努力后,她对现实无所适从了,只好又恢复成以前的拽弟。

  然而在一个普通夏季的普通一天,六岁的拽弟无意当中再一次引起了母亲乃至全村的注意。

  那天一大早,田园到镇上去卖嫩玉米。在别峰山,七月早熟的玉米能卖个好价钱。她从早上六点挑着两筐玉米出门,步行两个小时来到集镇,沿街叫卖。下午两点钟所有的玉米卖完了,肩膀上的重担卸掉了,口袋里多出了二十多块钱,收获的快乐使她充满了想象力。她

  想到了新衣服,想到了带点肉回去晚上端上桌,想到为牙牙学语的小弟弟买半斤水果糖,想到为父亲添置一件汗衫。她惟独没有想到替拽弟买什么东西。不过想归想,她最终也没敢轻举妄动。到家已是下午两点,她扒拉两碗饭到肚子里后,带着盼弟又到地里去摘明天早上卖的玉米棒子,在这过程中,她还是没有想起拽弟。一直到傍晚,她和盼弟又挑回来满满两筐玉米时,只看到招弟在做晚饭,母亲捧着富贵在邻居家串门,这才问招弟:拽弟呢?

  出去玩了。

  这一句轻描淡写的回答使拽弟再一次成为焦点的时间推迟了。晚饭烧好后,母亲照例先盛了一碗来喂富贵,田园再次问道:拽弟呢?

  “是啊,拽弟呢?”这时有人答腔了,重复了刚才的疑问。

  田园让盼弟去找。一会儿盼弟回来了,“找不到。”

  “在河里玩水吗?”

  “去看了,没人。”

  “不回来更好,少一个吃闲饭的。”母亲眼睛一翻,嫌恶的表情露出来。

  田园只好自己去找。她一边走一边盘算着收成:自己家的玉米经过精心照料,比很多人家早熟,能卖上好价钱;父亲在外做点小生意,多少也能挣点。生活一片平和,所以她很放松,放松到想到了理想。她的理想是当一个作家,所以她想写一些表达自己愉快心情的文章。她在心里酝酿字句:晚霞染上天空,空气清新,使疲倦一扫而空。这时迎面碰到一个叫毛毛的小孩,她顺口问了一句:看见拽弟了吗?

  游水。答完他就走了。

  田园来到村上惟一的一个池塘边,池塘边只有几只还没有进笼的鸭子和两个小媳妇在洗碗。

  见到拽弟了吗?

  没呢,小孩们早就回去了。

  她开始挨家挨户问头上还在滴水的孩子们:拽弟下午在游水吗?

  有的孩子回答在,有的孩子摇头说不在,有的孩子根本不记得,而有的记性好的孩子能道出当时在场的许多孩子的名字,但是其中没有拽弟。“毛毛也说她在的,你没看见?”

  那孩子摇摇头。

  田园又回头去问那些记得拽弟下水的孩子,在得到肯定而又否定的不确定答复时,田园不死心地问他们:“那她下午穿什么裤衩还记得吗?”

  “红花布的。”孩子们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分歧。田园的心跳开始加速,她再一次来到池塘边。水面微微晃荡,在黄昏的余光里闪烁着点点银光。重重叠叠的绿树跌进苍茫暮色中。她拨开池塘边的灌木开始寻找。突然,一片灌木上的一条小小的红花布裤衩刺进了她的眼睛,她一把抓住小裤衩,发疯般地扑到水里。水面依然微波轻漾,一如平常。这时村上的不少人,还有母亲抱着两岁的富贵也赶来了。人们呆在岸边开始议论,对这一米深浅的水也能淹死人一致怀疑。也有人拿着竹竿四下探,二亩大小的水塘一下子失去了夜晚的安宁。这个面对母
  亲疼爱显出茫然无措的女孩万万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个时候:几十甚至上百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放弃吃晚饭、洗碗等一切事而聚在这里议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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