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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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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白雪懒懒地伸出了细长的胳膊,又打了个哈欠。 那你睡吧。田园退出那间不再可以自由出入的房间,带上门。 她到厨房里准备做饭。她打开冰箱,那些菜在那里,锅碗也在原地,可是吃的问题现在显得微不足道,首要的问题是:她真是自己的妹妹吗?这应该不值得怀疑。但是为什么她会做这个?她的过去到底隐藏着什么样难以置信的秘密?康志刚会不会马上就发现她的秘密?他会不会感到羞耻,难以接受?大发雷霆?这点她没有把握,正派人应该有的反应她想不出来,她心里没底。 她再度进入白雪的房间,没有敲门。此时床上的小姑娘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蜷曲着躺在那里,双手压在自己的头下,那一头触目惊心的头发此刻也温顺而安静地垂在一边,使五官凸现出来。现在她的模样没什么好担心的。田园大胆地走近她,近得看得见她嘴唇上细致淡黄的绒毛。这模样陌生而又亲切,田园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她出生时的情景。 当年那个叫别峰山的村子,四处环山,山上的刺槐、柠条等树木郁郁葱葱。农家的草房子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山腰和山脚下。田园的母亲一共养了六个孩子,而且每一个都在冬天出生,其中头五个全是女孩,田园是老大。田园七岁时下面有两个妹妹,五岁的叫盼弟,三岁的叫招弟。第二年腊月又生了一个,且不说又是一个不带把儿的,光是她的模样就把全家吓得大惊失色。 那个冬夜真是冰寒料峭。这个孩子一出生就嚎哭不已,声音尖而锐利,像电影上受地主压迫的使唤丫头正在受地主的鞭打一样。母亲累得筋疲力尽,在得知又是一个女孩后,她失望至极,迷迷糊糊地睡去。接生婆草草地吃了三个荷包蛋就匆忙离去,临走时丢下一句话:这丫头是个祸害啊!接生婆的话使昏睡的女人顿生警觉。她让睡眼惺松的大女儿把脚头的小婴儿抱过来看看,这一看,吓得不轻,原来这是个“洋人”。这个孩子的头发不是黑色,而是金灿灿的黄色,几根稀薄的眉毛同样是黄色,她的皮肤白里透红,额头和脸蛋上的血管清晰可见。这个女人被自己生的孩子惊呆了,她先是一动不动,尔后拉扯着自己的头发放声大哭,她的哭泣充满恐惧,在空寂漆黑的山沟里久久回荡,令人毛骨悚然。做父亲的等待了一夜发现自己的愿望落空后,也出了门。 留在家里的母女们都被这个神秘的孩子吓住了,谁也没法解释这个“洋人”为何出现在这个农民家庭?他们把这个小外国佬藏在床底下。天气实在太冷了,每个人的手都冰凉冰凉的,每个人的五官都僵硬了,说不出话来。产妇躺在床上也发抖,那个用姐姐们的衣服包裹住的小婴儿躺在床底下那只木桶里。田园把她抱在怀里,感到她比青菜还要轻,她把小孩子送到产妇身边,想为她讨点儿奶,产妇不做声,像是睡着了,呼吸却异乎寻常的急,眉头皱得紧巴巴的,生怕一放松,身子就会从床上掉下来似的。田园坚持了一两分钟后,颓然放弃了努力。她没了主意,重新把小婴儿放回床底下,随即她发现这是多余的。天气是这样的冷,没有人下地干活,大队干部也肯定不会出来工作,外面的世界安静到一点儿生机都没有。到处雪白一片,没有动物,没有鸟鸣,没有人声,一切生灵都躲避在家里,危险就更不存在了。床底下的小婴儿分不清形势,时不时发出不满的噪声,她的身子在木桶里捣鬼,她的手臂从包裹里挣脱出来,配合着自己的哭声。她的尖利的哭声只坚持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一亮,她的声音开始变弱。田园想帮她洗个澡,把她屁股上的血迹清洗掉,她跪在地上,想把小妹妹拖出来,可是她刚把头伸进床底下,产妇就睁开浮肿的眼睛直视着她。第二次她装作没看见,硬是把手伸了出去,可是躺在床上的产妇坚决地挥了挥手。第三天,床底下偶尔才听到极微弱的动静。她可能饿死了,冻死了,要不就被老鼠咬死了。那个可怕的孩子,那个饥饿的瘦小的孩子,那个外国佬。姐姐的脑子里一直是那个孩子,她扫地、喂招弟吃喝、帮招弟穿衣。坐在厨房里烧饭时一直想着那个孩子,她感到那个孩子在发抖、在喊她、在寻找妈妈。她坐在那里,站在那里都控制不住地抖动。太冷了,她想,肯定是因为太冷了。终于她看到产妇也因为疲劳而昏昏欲睡。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轻轻地跪下去,她把木桶拖出来,尽量不发出声音。她祈求小妹妹不要哭,不要叫,以免把妈妈吵醒了。可是她又知道,如果她一声不吭的话,那只能说明她已经死了。事实上那个孩子看上去像已经死了,她不再动作,包着她的破衣物湿漉漉的乱作一团,可以想象她是如何奋力地挣扎过。 小婴儿真的快死了。这个发现使姐姐长出了勇气,她把她抱起来,发现她像一枚鸡蛋那么轻。她想她可能需要点热量,就把她搂紧。不久,她感到了动静,微弱的但实在的动静。她惊喜了,赶紧去找水,滴一滴到她的嘴里,果然那滴水进去了,她再滴一滴,那一滴也进去了,随即她发现那青紫色的小嘴开始轻微地动了一下,姐姐兴奋起来。她把小婴儿抱到床上,把所有的被子都裹在身上,搂着她,然后她吩咐田盼弟熬米汤,盼弟端着米汤过来,她拿汤匙一滴一滴地把米汤滴到妹妹的嘴里,跟刚才一样,米汤顺利地进了嘴,不多久,那张 小嘴有了反应,开始张开,并且迫不及待地两边摇晃,几分钟后她的口腔发出一两声微弱的喘息,小脸慢慢有了颜色,小胳膊微微地动起来。田园笑了,她搂住这个轻飘飘的孩子,一瞬间,她以为那就是自己的孩子,她是那样喜欢她,喜欢她微微的动作。她发现自己不再抖动。从那天起,那个孩子就开始从床底下的木桶里搬到了姐姐的床上。田园给盼弟、招弟严格划分了睡觉的区域,不准她们把脚伸到这头来。你们的脚一踹,准会要她的命,她老练地教训妹妹。小婴儿没有奶也没有妈,可是她对着往下落灰的屋顶,对着三个破烂不堪的姐姐睡得香,哭得响。田园每天在为妈妈熬粥时有意多放点水,多熬一点时间,每天滴一些到那个妹妹嘴里,如果米汤不够时,她就熬山芋水喂她,山芋水是甜的,小婴儿也爱吃。到后来,大妹妹也来了兴致,她也凑热闹似的抢着要喂这个小妹妹了,她们开始时瞒着妈妈,怕她发作。可是小妹妹的哭声又大又尖,根本藏不住。后来她明白妈妈默许了,她们知道形势紧张,必须小心,不能让外人发现她。她们抱着小婴儿,抚摸着她金黄的头发,帮她清理头上的积垢。小婴儿开始睁开眼睛了,露出那细细的黄黄的睫毛。 小婴儿一天一个样,居然会笑了,偶尔在梦里出其不意地咧嘴笑一下。婴儿的小手经常从破烂的包裹中露出来,小小的,红润润的,偶尔会碰到脸颊。每天晚上姐姐把小婴儿放到膝盖上,轻轻地像荡秋千那样摇动起来。田园微笑着,觉得这一切令人心旷神怡,她浮想联翩,觉得自己就是这孩子的母亲,怀里搂着这个粉嫩的,可爱的,像天使一样的宝贝儿…… 小婴儿满月的那天,田园被妈妈叫到床边。妈妈打开箱子,拿出十二只鸡蛋,“到镇上把它卖了。”她开始往镇上去,天气有所好转,太阳出来了,路上有了行人,有缩着脖子串门的大人,有拖着清鼻涕仍然要趴在地上逮什么虫子的孩子们。一路上她为家里意外出现的鸡蛋感到惊喜。冬天的鸡蛋很好卖,九分钱一个,她卖了一块八分钱,然后她买了盐、肥皂,最后还剩下四毛钱,她捏紧钱,为这意外的财富而略略欣喜,不放心地把钱紧紧捏在手心。很久以来的阴霾因为这四毛钱而驱散。虽然小弟弟还没有到来,可是天气到底好起来。 她回到家的时候,本能地进了房间,床上没有了小婴儿,她以为妹妹抱她出门,赶紧到外面去找。一个妹妹在门前的地上拾枯树枝,另一个在山坡上找野菜。她跑到妈妈的房里,床上也没有人,妈妈也不在,她不知道妈妈和小婴儿去了哪里,她们一起不见了!她感到困惑,呆呆地站在那里,为不甚了解的局面而困惑,她就那样站着,捏着四毛钱站在门口,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敢问。 晚上妈妈回来,不吃不喝就躺下了。她把小妹妹怎么了?田园捏着四毛钱走来走去,可是她不敢问。难道她把她丢了:丢到野地里,或者山上,或者干脆活埋了,或者送人了?她想也许是送人了,否则用不了一天的时间,她被自己脑子里的问题困住了,以至于在盼弟喊她吃饭时她恼怒地让她滚。她想去寻找,可是她不知道出了大门往东还是往西。自然,妈妈是从东边回来的,可是她何尝没有绕圈子呢,她经常这么干,在大队干部们屡次向她发起追捕时,她大多数时候不是让别人在东边守着而自己从西边回来的吗? 她回想白天自己的喜悦,为什么明明喜悦来着,随之而来的却是这么割心的痛苦呢? 晚上,不再需要给婴儿喂米汤,不再需要给婴儿换尿布,听不到小婴儿的哭声,怀抱里空落落的。她在黑暗里瞪着眼睛,一直在想那个天大的问题——妹妹,她在哪里? 把女孩子和病孩扔进茅坑是别峰山以及附近农民们对付女婴的惯常做法。田园把自己家的茅房前前后后查了个遍,暗地里寻找,又跑到邻居家的茅房也检查一遍,仍然没有找到小婴儿的尸体,最后在母亲对招弟的恫吓中她放弃了努力。招弟玩到天黑忘了回家,一进门,妈妈气咻咻地骂道:不想回来啊,不想回来哪天跟黄毛一样把你送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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